我就是峨眉山上吹下的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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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这是苏轼第一次过京口金山寺的诗句。

对着西蜀流来的滚滚江水,他分明在骀荡江风闻到了熟悉的岷峨气息。放船至焦山,苏轼竟然遇见说着川音的僧人,一问原来是西蜀中江人,乡情油然而生。京口人也很好客,素昧平生的路人和初来乍到的他一起相伴游览甘露寺,令客人很是暖心。从此秀美的江南成为苏轼的第二故乡,最终归老于斯,而这京口他更是经行了十余次,心境各有不同。


1

这是熙宁五年(1072年)秋,变法正在全国推开,如火如荼。

从汴京离开时,苏轼心里郁郁不快。意气风发的他和同样睥睨天下的王安石迎面撞上了。从变法到挑状元的标准,两人诸多争执,总之两看相厌。和神宗面前的红人硬杠,大苏自然没好果子吃。落选翰林学士、被挤兑出去做开封府推官,背后处处都有安石党人的推手。荆公对子瞻评语是“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荡至此。”(失败者一枚!因此牢骚满腹,负能量满满。)其实苏轼生性真率,毫无机心,人畜无害,只是喜欢鸣不平而已。

当然苏轼并非新党定点清除的唯一目标。只要反对变法,安石看都不惯,就是一顿毒舌。他评价老领导韩琦“别无长处,唯面目姣好耳。”点评致仕的欧阳修“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何用!”不容于朝,子瞻的蜀人脾气也上来了:老子斗不过你还躲不过你?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声绕碧山飞。这山水甲天下的杭州就是朝廷上不如意者最好的疗伤地。前后知州陈襄(字述古)、杨会(字元素)都是因为反对新法而靠边站的人,也都是子瞻的性情中人。杨知州还带着张先、子瞻一众人浩浩荡荡去湖州拜访李公择,公事私事一起办理,要多爽有多爽。

在京城备受摧残,在这里备受热捧,这反差出乎苏轼的意料。一次他与张先同游西湖,雨后新晴,水清霞明,烟敛云收,数峰翠青,佳人抚筝,竟然有几位美女粉丝登舟求见、求签名……

趁着公务之便,子瞻还去仰慕已久的阳羡打个卡。嘉祐二年琼林宴上,蒋之奇、单锡、胡宗愈等一众常州籍同年极力赞美家乡风光,撩拨得大苏心里痒痒的。这次来常州一观,果然名不虚传。这单锡家竟然还藏着伯父苏涣的墨宝,这岂不是冥冥中注定的前世夙缘?一贯豪气的他当场拍板把外甥女许配给单锡,这边厢他还写诗给陈知州,摆出一副卖剑买牛、杀鸡为黍、买田问舍的架势。当时知湖州的好友章惇信以为真,急忙来书相约团购养老,“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眉山苏家苏轼这一辈,人丁不旺,当时尚存的只有苏轼兄弟、守祖茔的堂兄子安、堂妹(苏涣小女)等四人。据路边社八卦,苏轼最心仪他这个堂妹,堂妹偏偏也嫁在常州。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原因,苏轼与堂妹的公公柳瑾(字子玉,擅书)关系也很铁。熙宁六年(1072年)岁末,苏轼至常州、润州赈灾,恰好在金山邂逅柳瑾。两人在宝觉禅院里喝得酩酊大醉,夜半醒来题诗壁上。知己难逢,年轻人谁没有做过荒唐可笑的事情?因为纯真而荒唐才终生难忘。

除了荒唐还有温情。杭州城里苏轼新纳朝云为妾,家里又新添丁,令身在京口的他牵肠挂肚。“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嫦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少年游》)

职场滋润、家庭和睦、胜友如云、良辰美景,这温柔乡苏轼真舍不得离开。熙宁七年(1074年)八月,他离开江南,与孙洙等会于京口多景楼,依依之情溢于纸外。“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樽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采桑子》)


2

苏轼笔下的密州出猎很豪气,超然台上很洒脱,但是现实却很骨感。这个胶西小州自然没有杭州的雕墙之美、舟楫之安、湖山之观,可气的是老天爷也来捣乱,天上无雨,地下无麦。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对于美食家子瞻而言,厨斋索然更令人不快。他这个堂堂知府每天和通判循古城废圃寻找枸杞、菊花来调剂,这番景象是不是很亲(骇)民(人)?

两年苦日子之后,是知徐州两年,建黄楼,带领州府军民抗洪救灾,子瞻履历上又添了几笔宝贵的基层一把手经验。自古许多文人才因仕显,依仗官职来拔高文才。子瞻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天赋极高。有同年不无佩服地吐槽,大苏在贡院时,早上洗完脸,便到各房里胡说乱说,扰得大家都看不成书,看不得卷子。晚上自己化身夜猫子,一看数百张卷子,真是学霸本色。

欧阳修曾叹气:“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这话不是谦虚,那首“醉翁操”的琴曲,欧阳也苦苦填词,总是差强人意,后来苏轼听了两遍曲子,曲词一挥而就。此外,苏轼还解锁诗、词、文、书、乐各门,多才多艺,令人羡慕且嫉妒。欧阳修之后,苏轼同辈人里,荆公强势执拗,曾巩清高孤介,唯有胸无城府又才高盖世的他可为霸主。其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元丰二年(1079年),他南下知湖州时,于扬州三过平山堂,写“西江月”追怀恩师欧阳修。周围红妆成轮,名士堵立,观其落笔如飞,可知其声名之高!

当年四月,苏轼再次于金山遇见宝觉长老,用五年前旧韵以纪。“谁能斗酒博西凉,但爱斋厨法豉香。旧事真成一梦过,高谈为洗五年忙。清风偶与山阿曲,明月聊随屋角方。稽首愿师怜久客,直将归路指茫茫。”

因为大风断渡,他滞留金山两日,坐看白浪苍崖,飞雨射窗,塔铃独语。此次参廖子、秦观等人随他一起南下,他和少游两人一路上边斗嘴边和诗。再归江南,又有故友新知相伴,他心境一定很是快意。

他不知晓的是,他身边的惊涛骇浪正在酝酿中。熙宁时安石当国,子瞻笑骂安石父子“牛僧儒父子犯法,《大畜》《小畜》”,在开封府时他出乡试题《论独断》,总与执政唱唱反调。荆公毕竟是个君子,不过分计较,但是荆公提拔的御史中丞李定确实是个小人。这厮手里掂着锤子,随时准备敲打一下露头的钉子。当年八月,苏轼在湖州谢恩表里有这么两句话:“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画外之音地球人都能品味的出。名声最大,又爱说风凉话,好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李定大喜:总算踩住你的小尾巴了。乌台诗案爆发,子瞻不幸成为第一个下狱的文坛大佬,凄凄惨惨吃了百余日的牢饭,其中悲催被一墙之隔办公的苏颁听得真真切切,真叫一个尴尬!


3

逃过一死的苏轼于元丰三年贬黄州。黄州无疑是他涅槃复活的修道场,恰似前朝柳州之于柳宗元、后世龙场之于王阳明。

大劫之后首先是自我自省。“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一开始苏轼住在僧舍里,布衣蔬食,闭门不出,只看佛经。“老婆会治牛病啦,又会嫁接黑牡丹啦,黄州的鱼真便宜呀……”东坡都一一写给朝中的章惇听,就像微信上聊天一般,这是属于老朋友间的知心话。虽然琐碎如芝麻蒜皮,但却生活气息十足,隽永可人。

他亲眼目睹了治平四年状元许安世来黄州奔父丧却暴病而亡,死时囊橐罄然,好友董钺刚从他这里离别就传来噩耗。“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人命脆促,似乎只在呼吸之间,让他越发厌薄世故。

道家的修炼飞升自然于他无缘。他捻熟的众多高僧似乎并未寻得渡津之航。他因贤良方正极言尽谏而中制科,又因直言尽谏而惹祸!苦海无边,何处是岸?

四年里他有大把时间去劳作、读书、行走、思索、发呆,慢慢觅得大道。盛唐三大家里,李太白崇道,王摩诘尊佛,杜少陵敬儒。东坡跳出三教之外,又深得三教之精髓。他有儒学之醇厚坚韧,无学究之枯涩呆板;得佛家之缜密思辨,弃轮回避世;取道家之淡泊,无狂放诡异。终于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轻狂之态稍减,持道之心愈坚。

一念顿悟,万般通明。岐亭观陈季常射猎,雪堂与米元章论画,临皋亭赏江景,快哉亭沐雄风,承天寺开夜游,赤壁泛舟,东坡种稻。一羽一痕,自然妙得;一鳞一甲,皆成风流。

“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东坡硬生生把贬斥之地活成逍遥的安乐窝、灵感的原生地,金章妙文,吉光片羽,层出不穷。远在金陵的荆公,通过江宁知府王胜之频频搜集东坡的新作,遥遥为之点赞。

元丰七年(1084年),东坡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带着王安上、王安礼、王胜之诸人隆重迎于舟边。东坡不冠而迎,上前深深一揖:“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微微笑道:“礼岂为我辈设哉?”真是一笑泯灭旧怨。除却执拗,荆公与东坡人设其实极为相似。晚年的荆公褪去强势的外壳,简约淡泊,喜读佛书,两人感兴趣的共同话题越发多了。

在谢公墩旁,宝公塔前,青李扶疏,飞禽自来,金沙蔷薇,雪白鹅黄。两位有趣且很有故事的灵魂脱下公服,坦诚以对。他们吟诗谈古,说佛论道,互荐好友。许是论及买田的话题,热心的荆公建议东坡不妨买田金陵,比邻而居。“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东坡也为这么浪漫的点子欣喜片刻,不过暗自捏捏自己的荷包,无力感顿生。两人的经济基础差距太大了,要知道荆公刚刚把自家半山园、自家和儿媳家地全部捐出,足足有三千亩之多!

反观东坡,家庭财政堪忧。因为原卖家反悔,纠纷官司整整打了八年,他先前在常州买的田已经烂尾,耗去了大量资金。黄州虽然地僻物价低,但是他却过得紧巴巴的,总是月光一族。也怪不得他,一个月4500文钱,要养活20余口人,确实攒不下钱。此前范镇也向他推荐过许昌,王巩推荐过扬州,只是许昌、金陵、扬州在当时可都是准一线城市,地价岂非小小的汝州团练副使所能承受得?其中的郁闷,屏前的读者自然感同身受。

向荆公推送了好友秦观,又向章衡推送了荆公布衣之交陈秀才后,苏轼才安心顺江而下,再登金山妙高台。“我欲乘飞车,东访赤松子。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不如金山去,清风半帆耳。中有妙高台,云峰自孤起。仰观初无路,谁信平如砥。”

老友宝觉尚健在,让他很是欣慰。他又邂逅一名特殊的故人:嘉祐六年一起登制科的王介之子王沇。王介八年前已亡故,王沇当时也因罪贬斥,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不觉执手而泣。“仁宗朝以制策登科”群是进士群里的战斗机,成员仅十五人,极为稀缺,里面皆是富弼、吴育、吴奎、张方平、钱藻等学霸,不过头像仍旧亮者的只剩下三人。睹人思旧,人生无常、及早归隐的念头愈发强烈。东坡开始四处张罗田产,先是盯上了蒜山的松林,还为此找过金山寺长老和知润州的好友许遵帮忙。好在经过单锡等中介的热心奔走,阳羡买田之事总算尘埃落地。第二年二月,在南都的他闻听致仕之请获批,喜不自禁,“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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