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后,杨玄瑛正居瑶光殿中小憩,澧兰忽兴匆匆奔上殿来,与她说道:“公主,沅芷姐已自江都归来。”杨玄瑛闻声大喜,即起身赞道:“江都千里迢迢,这一去一回方才半月余,沅芷姑娘办事果然利索。”说着她站起身来,正欲出殿去迎,沅芷却已风尘仆仆走上堂来,手中抱着一个细长漆布包裹,还一面说道:“公主,奴婢这一趟前往江都离宫,不辱使命,已按吩咐,寻回公主之物。”说着她打开包裹,竟取出一柄精铁长刀,双手递上。
杨玄瑛接过长刀,即刻细细查看起来,又陷入沉思之中。澧兰好奇心重,也凑上前去,瞧了半晌,只见这兵刃形状古怪,手柄刀身一般长短,且其刀身挺直,带有细薄两刃,她从未见过如此奇特之兵,这便问道:“公主,此物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似矛非矛,似枪非枪,究竟是何神兵?”杨玄瑛说道:“若无记错名字,此兵名曰'陌刀'。”说着她站起身来,持刀步入堂外。直行至院子中一张桌案之前,她便半侧过身,弓步而立,双手握柄,倒拖长刀,摆开架势,又凝神闭目,暗中运气蓄劲。
沅芷、澧兰也曾随平阳公主练过刀枪棍棒,还识得拳脚之术。此刻她二人骤见杨玄瑛曳刀而立,锋刃藏于背后,这起手之式非比寻常,想来或许还是高深武艺,她二人不敢上去搅扰,便默默立在一旁观看。正此刻,园中一阵饕风骤起,呼啸掠过,杨玄瑛忙乘风势,猛然一声娇叱,挥臂抡起陌刀,但见一道玄黑弧光划过半空,不及掩耳瞬目,尚未待沅芷、澧兰看清,只听得砰一声响,园中那一张厚重桌案,竟已被齐刷刷劈作两截,倒在地上。
杨玄瑛这一刀下去,轻而易举削断桌案,直把沅芷、澧兰瞧得目瞪口呆。半晌,二人方才回过神来,澧兰拍手叫好,还情不自禁说道:“公主刀法技艺高超,奴婢今日也算大开眼界。”杨玄瑛缓缓收起陌刀,又淡淡一笑而道:“我这刀法,无非依样画瓢。还赖这柄陌刀刃利,方可劈断此案。”沅芷倒是心思细密,察究入微,闻言即上来说道:“这陌刀对女子来说,还显得厚重了些,只怕并非公主趁手之兵,不过若是教个男子来使,确可开山碎石,威力无穷。还恕奴婢冒昧,不知此刀之主,又是何方神圣?”这柄陌刀,正是折冲郎将沈光所有,当初杨玄瑛拦下他饮刃自刎,将此刀收去,可又嫌这刀不易携带,自己留着亦无所用处,因此她登霁月阁前,寻了一处隐秘之地,便将此刀匿藏起来。杨玄瑛与沈光各有立场,不得不拔刀相向,生死相搏,但尽管如此,沈光竭尽忠勇,舍身取义,仍然令她暗中钦佩不已。想到此处,惺惺相惜,杨玄瑛轻叹一口气,还若有所思而道:“此乃一个江都故人所有。”沅芷、澧兰见杨玄瑛说话间,略带伤感之色,即知道此中多有难堪之情,不过她二人终究是个婢女,杨玄瑛不说,她二人自然也不便追问到底。
江都旧忆,刀光剑影中还参着风花雪月,提起来教人愁苦嗟怨。杨玄瑛虽不愿多想,却又放不下牵挂,于是她收起陌刀,又问沅芷而道:“如今隋室已亡,想必扬州亦遭战祸。沅芷姑娘此行江都,不知那里情势如何?寻刀潜入离宫,又可曾遇到难处?”沅芷说道:“离宫遭人几经劫掠,几乎毁于一旦,奴婢去时,禁宫早已废弃,满地狼藉,出入其中,亦无阻碍。至于江都,以为信安侯陈棱据为己有,听说他数月前敛了前朝隋主尸身,葬于吴公台下,此后便去投靠了丹阳楚王杜伏威,现下正与东海贼李子通争夺江淮一带。”看来昔日淮左名都,自杨广一死,业已受洗劫沦落,繁华不再,杨玄瑛听来,唏嘘不已。而此刻,沅芷又说道:“对了,奴婢此番回宫,途径外朝,尚闻得一事,或许公主更为在意。”即然是长安宫外朝之事,便也是李唐国事,沅芷如此说来,想必与己有关,杨玄瑛便问道:“莫非朝中发生了大事?”沅芷说道:“其实也算不上大事。只是听闻数日前邢国公带着几个亲信故将,往山东去召集旧部,朝中文武大臣议论纷纷,皆言其此一去必不再返。奴婢知道公主与邢国公同来长安,交情甚厚,故特来告知公主。”杨玄瑛深居后宫,与人少有来往,不知李密已去,她听到此处,愕然失惊,不禁脱口而出道:“朝臣如此议论此事,陛下可知?”沅芷回道:“据说陛下已然知晓,今晨遣人快马传去敕书,急召邢国公单骑还朝。”单骑还朝,此四字暗蕴杀机,杨玄瑛闻之大骇,忙问道:“陛下如今何在?”沅芷答道:“陛下已归寝宫,公主......”话音未落,杨玄瑛却已转身,向外直奔唐帝寝宫而去。
试想李密来了长安,不招人待见,早就心存不满,此行前往关东,见了这等措辞,就算他本无异心,多半也不敢回朝,李渊此举,难免有逼人反唐之嫌,杨玄瑛又惊又怕,却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找李渊,以期说上几句好话,为李密求情。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寝宫前,却被几名禁军校尉拦住,其中一人上来说道:“陛下今日龙体欠安,不见任何人等,华阴公主请回吧。”杨玄瑛心急如焚,赶紧说道:“我有要事求见陛下,还望将军通融,代为传报。”那校尉还按着刀,一本正经说道:“卑职也是奉命行事,陛下已言明,今日不见任何人等,即便太子殿下亲来,卑职也是爱莫能助。华阴公主还请回吧。”
杨玄瑛吃了个闭门羹,心中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她离开唐帝寝宫,怏怏而行,一路过去,冥思苦索,仍无良策应对。不知觉间,恰路过后苑西宫,此正是秦王李世民居所,杨玄瑛忽驻足而停,犹豫徘徊良久,尽管极不情愿,却终还是走了上去,与戍门宫卫说道:“华阴公主有事与秦王殿下相商,还劳烦大人通传。”那宫卫一愣,随即说道:“公主来的不巧,秦王殿下一早便出宫去了,至今未回。”,如今唐室之中,也唯有秦王府上之人与她有些交情,杨玄瑛还不甘心,这便说道:“不知秦王殿下去向何处?何时归来?”那宫卫皱眉蹙额而道:“小的只知秦王殿下出宫狩猎,至于去向何处,归来何时,小的还真不知。”眼下一时半会寻不到李世民,杨玄瑛又问道:“那李靖大人与红拂姑娘可在宫中?”宫卫回道:“李公子与红拂姑娘先前出城办差去了,亦不知何时归来。”李渊称病谢客,李世民出宫狩猎,李靖、红拂又办差离去,这节骨眼上,说得上话之人,一一不在,岂是巧合,杨玄瑛这才恍然大悟,定是一众人料到她会于李密求情来,故此刻意回避,以免届时左右为难,想到此处,杨玄瑛心中一凉,愣沉于地,茫然若失。
天色渐晚,杨玄瑛回到瑶光殿中,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即便有沅芷、澧兰上来劝慰,也是无济,她仍然坐立难安,来回踱步堂上,脑中翻来覆去,还想着李密出奔东行之事。也是一山难容二虎,由当年李密诛灭翟让一党看来,他绝不是一个甘于屈居人下之辈,李渊有所忌惮,也实乃人之常情,故以此一纸敕书试探人心,若李密不从上命,执意东去,李渊必定趁此之机,将其翦除,以免除后患,为今之计,似乎只有劝回李密,或许方有回旋余地,想到此处,杨玄瑛忽然奔进卧室,一面整理行装,一面唤来沅芷、澧兰,与之说道:“我有急事,需亲走关东一遭。澧兰速速为我备上一匹快马,于玄武门前等候;沅芷替我往西宫守候,若见红拂姐归来,可与她道:'华阴公主就邢公之事有求于秦王,望红拂姐念在昔日越公情面上出手相助。'”沅芷、澧兰见她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即刻称诺,出去各自奉命行事。
未多时,杨玄瑛整好行囊,无耐性再等到来日天亮,便赶往皇城北面玄武门。此刻澧兰牵着两匹坐骑,候立在那,杨玄瑛挑了其中壮实一匹,正牵马往门外去,却见澧兰也同时跟了上来,她便诧异问道:“澧兰这是何意?”澧兰说道:“奴婢知道公主欲往关东追回邢国公。此去路途遥远,险阻重重,奴婢愿随公主同去,也可有个照应。”杨玄瑛与沅芷、澧兰相处虽不足月余,可几人朝夕为伴,又是气谊相投,自然不舍离别。但一想到此行出关,前途难卜,甚至可能不会再归长安,杨玄瑛只得把心一横,说道:“只是去去几日便回,我也算走遍江湖,澧兰不必担心。况且澧兰不辞而别,还怕沅芷责怪担心。”澧兰浅浅笑道:“奴婢看来,此遭若是邢国公不归,公主多半也不会返还。此事奴婢已于沅芷姐商议过,只要公主不嫌弃,奴婢姐妹二人愿陪公主浪迹天涯,而沅芷姐一旦办成公主嘱托之事,亦会动身来关东找寻公主。”看来沅芷、澧兰已打定主意,誓要随她共往,其中深情厚谊,已毋需言表,杨玄瑛感动万分,只一点头,主仆二人便一同牵马直出玄武门,离开皇城,面东疾弛而去。
杨玄瑛与澧兰二人并辔同进,马不停蹄,昼夜急行,一口气先后越过渭南、华阴,直至奔抵潼关之前,终感疲累,方才下马暂歇。杨玄瑛取出囊中干粮,于澧兰分食,而后又与之说道:“据闻如今潼关守将乃是蒋公屈突通,此人与我也算有些过节,难免见面尴尬,一会还请澧兰替我前去拜访下屈突将军,打探些邢公消息。”澧兰接令即刻东去。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快马折返回来,澧兰惊慌失措而道:“公主,大事不好!潼关守军今日刚得到消息,称邢国公已反,袭取了桃林县城,据闻正准备欲往洛州出发;而蒋国公亦在关城内,一面联络熊、谷二州守将,一面着手部署平叛之事。”看来自己终还是迟了一步,杨玄瑛闻言,霎时懵怔,面色如土,只觉中一片空白。
澧兰见杨玄瑛这副模样,也是六神无主,急得直跺脚而道:“公主,邢国公叛反,木已成舟,这该如何是好?!”尽管朱明门前,杨玄瑛与李密呕气斗嘴,已使两人心生隔阂,但毕竟这些年来还曾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人非木石,纵然李密再有不是,眼睁睁瞧着他失足一步步踏上不归之路,杨玄瑛又岂能作壁上观,袖手不顾。况且当前明知前有熊州史万宝、谷州任瓌,后有潼关屈突通,桃林县四战之地、阽危之域,起事攻取桃林,还显得过于鲁莽,李密此举,多半还是唐帝敕书所逼,仓促而行,想到此处,杨玄瑛忽然起身上马说道:“速去桃林,追回邢国公,趁大错尚未铸成,劝其悬崖勒马。”澧兰随之翻身上马,却还担心说道:“邢公酿乱,夷族之罪难赦,公主此去,安能劝回邢公?”李渊若容得下李密,怎会传如此敕书去,更何况李密反已露,早给人落下口实,其实个中道理浅显,杨玄瑛又岂不知。只是如今情急之下,她也乱了方寸,别无良策,只得说道:“陛下既然传旨急召邢公,定然于其抗令有所防备。眼下也顾不得许多,先去桃林,寻到邢公再做打算。”说话声中,她已扬鞭一挥,拍马即走。
眼下镇守潼关之人,便是隋庭降将,兵部尚书、蒋国公屈突通。当年葮芦戍上,若非屈突通一路穷追不舍,杨玄瑛亦不会受迫拔剑刺死兄长,故此刻她还不愿与之多打交道,于是她便带着澧兰穿入关城之南秦岭山中,走羊肠小道,绕出潼关。这一走又是一昼夜,杨玄瑛二人及抵桃林,一经打听,才发现李密洗劫了县城,已麾军东进。听闻李密走的乃是洛州方向,料其打算北渡黄河,杨玄瑛便未在桃林逗留,又快马加鞭追赶过去。
会日暮,两人两骑奔抵熊州地界,逢前头一条岔道,左首大路可往洛州,右首小路则入熊耳山两峰溪谷,杨玄瑛忽勒马而停,左右顾望。澧兰只道她不识去路,便上来一指大路说道:“公主,洛州方向,当走此路。”杨玄瑛嗯了一声,又思索片刻,说道:“兵者,诡道也。邢公举兵桃林,从之者甚少,眼下他欲突围而去,又岂会将其奔洛州之事,惹得人尽皆知。”澧兰尚未领会其意,问道:“公主的意思是?”杨玄瑛一指南面小路说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辈能够想到,唐国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必然也能想到,邢公此行过熊耳山,必定遭伏!澧兰赶快随我入山拦住邢公。”
杨玄瑛说着,正欲转南走,忽然大路前头迎面奔来一骑,两人照面,杨玄瑛看清来者,竟是贾闰甫。不期而遇,两人皆备感意外,倒还是杨玄瑛先行问道:“贾先生与邢公同往关东,为何独自前头归来?莫非邢公已有不测?”贾闰甫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叙。公主自西而来,可曾遇见邢公?”杨玄瑛说道:“我追邢公一路至此,还未赶上他。”贾闰甫大惊失色,忙说道:“不好,明公还真如人所料,入了熊耳山,改走襄城去了。总管盛彦师早已麾军前往山南谷口设伏,明公此去,正是自投罗网!”原来那一日贾闰甫被李密一通训斥赶走,便去投了熊州史万宝。可他方抵熊州不久,即逢盛彦师认定李密将走南山,麾军出城去设伏拦截,贾闰甫这才赶来寻李密报信。眼下李密一行人不过百余,若经峡谷遭袭,岂有生还可能,祸近眉睫,刻不容缓,杨玄瑛听到此处,再无暇多说废话,她赶紧拍马直奔入谷中。
云遮月黑,阴风惨淡,荒山野径,肃气弥高,这一路过去,还见悬崖高耸,峭壁嵯峨,夹道屹然持立,以成天隙绝涧。三人纵深幽壑,始终未见李密踪影,杨玄瑛心忙意急,连连拍马催促,不过溪谷小道崎岖坎坷,马匹奔跑不快,还走得一瘸一拐。眼看不觉渐近天明,三人正行进间,忽见前头峡谷拐角后鸟飞兽走,又隐约传来嘈杂脚步之声。穷追猛赶,至此人迹骤现,杨玄瑛不禁欣喜若狂说道:“前头之人,必是李公子。”可她话音刚落,忽起砰一声炮响犹若霆雷,声彻云表,天地骇震,亦令闻之者骨栗肉颤,胆裂心寒。巨响犹在左右山壁之间来回激荡,余音隆隆不绝,杨玄瑛胯下坐骑猛然受此惊吓,竭嘶一声,失蹄而倒,竟把她甩落于地,直摔得目眩头晕,五内翻腾。
澧兰见杨玄瑛猝然跌落,失声惊呼,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扶起她来,急切问道:“公主可有受伤?”杨玄瑛却不作答,一把挣脱澧兰,即向前路蹒跚跑去。正她转过山头拐角,乍听有人狞笑数声,又大声喝道:“好一个暗渡陈仓,何奈难逃我指掌。银青光禄大夫、行军总管盛彦师在此恭候多时!逆贼李密,还不下马授首!”言方毕,但见谷口夹道山坡高处,弦响镝飞,箭如雨发,遮天掩日,铺得密麻一片,皆冲谷底李密、王伯当二人袭去。
眼见李密、王伯当皆无被甲胄,怎敌乱箭,杨玄瑛不假思索,操起流云槊,急欲上前解围,岂知澧兰、贾闰甫已相继赶至,两人哪容她过去寻死,还眼疾手快,硬生生将她给拽了下来。而此刻李密、王伯当夹困于谷中,进退不得,亦无处可避,干瞪眼瞧着激箭射来,李密已然惊愣无措,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王伯当千钧一发之际,嘶吼一声,奋不顾己,扑在李密身上,将其抱住,替他遮挡箭雨。不过四面流矢横坠,王伯当仅一人,拼死也护不住八方,霜锋寒芒迸散下,唯见乱箭凶酷无情,直把他两人浑身上下都给扎了通透。
命数当终,大星陨落,可怜、可惜、可叹。想自大业九年随杨玄感举兵黎阳来,转眼六度寒暑,狂哉李密,心决权策,身临阵敌,一时席卷关东,折服诸侯,据洛巩号百万之众,声名煊赫天下,威武扬耀八荒,难奈何到头来还是兵败北邙,委质西京,祸起桃林,身亡南山,徒留满腔热血浪洒尘土。纵使此中是非难作一言以断,即便此生功过难作一语以评,但李密那些经纶韬略、雄心壮志,只因这一念之差,致步步失错,最终尽皆葬送于万镞之下,亦算天妒英才,令人扼腕不已,这也正是:
乍回大梦觉来处,悔又晚,谁人误。
更忆当年驱豹虎。
不及重算,已归迟暮,血溅涟洳目。
身劳六载功名路,头断一夕尽泉土。
少壮荣华还枉负。
寒鸦啼落,荒丘枯骨,空自哀千古。
当年董杜原上败绩,李密侥幸生还,两人几经周折,尚得以重逢瓦岗山,可世事无常,聚散无定,如今李密惨遭横死,彼此永隔阴阳,纵然曾有几许柔情蜜意,多少云愁雨恨,只这一刹那,尽皆逐风飘散,再无留迹。杨玄瑛眼睁睁瞧着李密命丧乱箭之下,俄然气逆攻心,两眼抹黑,闷绝倒地,不省人事。澧兰与贾闰甫还怕被盛彦师发现,凭空生出无妄之灾,两人也顾不得许多,一同抬起杨玄瑛,又自原路返回谷中。寻了一处隐蔽之地,藏匿起来。贾闰甫虽被李密赶走,可主仆旧情未了,想着适才目睹李密、王伯当二人惨死情形,他黯然泪下,安顿好澧兰与杨玄瑛两人,又悄悄溜去谷口,打探形势。而杨玄瑛始终昏迷不醒,澧兰寸步不离守在她身旁,见她两颊煞白,面无血色,又连呼数声,仍唤不动她,澧兰也是心焦如焚,空自捉急。
不觉又过大半日功夫,杨玄瑛终于转醒过来,澧兰如释重负,赶紧搀她起身说道:“公主这般昏死过去,可吓坏了奴婢。”杨玄瑛拽着澧兰裙袖,有气无力说道:“李公子现在何处,澧兰速扶我去寻她。”澧兰担心她病势,忙劝道:“公主身体虚弱,还当好生休息,邢公之事,且容后说吧。”李密中箭身亡,杨玄瑛也是亲眼目睹,可她依然难以接受事实,还勉强迈步说道:“李公子入谷,必遭伏击,澧兰快随我一同前去拦下他。”澧兰见她这副模样,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揪心酸鼻,潸潸而泪。
恰此时,贾闰甫自谷口察探归来,杨玄瑛即刻迎上前去问道:“贾先生可知李公子现在何处?”贾闰甫闻言一愣,半晌方才长叹一口气,凄凄惶惶说道:“盛彦师已带着明公与王将军尸首,引兵走山南回熊州去了。不想我等直追猛赶,终还是迟了一步。悔当初应以死力谏,不该弃之而去。”事成定局,毋庸置疑,贾闰甫此一言有若晴空霹雳,当头棒喝,杨玄瑛听罢,双腿一软,瘫坐于地,迷迷怔怔,早失了魂魄。
隆冬霜风淅瑟,野岭凉水呜咽,山鬼哀泣,楚猿苦吟,声声恸切,伤断人肠,可杨玄瑛备极痛绝,却已无肠可断。此刻,她站起身来,又顺着山道缓缓行至谷口,还见乱铺了一地尸骸,四下顾望,其中确已寻不得李密、王伯当两人遗骨。“高唐一夜,梦断巫山,长忆姝颜,谁与发华?玄瑛妹子这一曲念念情深,怎教人不盼白首齐眉。”抚今追昔,往事亦真亦幻,浮上脑海,杨玄瑛伫立在那,还恍如梦中。“我定不负玄瑛妹子所愿,待我得了天下,四海之内,皆是你我逍遥桃源,生生世世,长厢厮守,永无离弃。”“只盼将军不忘此言,不渝此誓,莫教小妹再空等一生。”纵然只是彼此酒后醉言,难得轻狂,却犹教人难以割舍,恋恋不忘。“今宵星月有证,若违此诺,必教我于万箭攒心之下,不得好死!”想到此处,杨玄瑛心头一颤,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天意注定,只是自己浑然不觉而已。
正杨玄瑛感旧之哀时,残阳透进溪谷,忽映出不远处地上隐约一点金光闪烁,跃入眼帘,她走上前去一瞧,却是一支黄金凤簪跌落于地。“此行确实吉凶难卜,如若事败,怕此番离别便是永诀。”“这飞凤乃吉祥之物,恕在下唐突,还请玄瑛妹子相赠以佑在下此行平安归来。”这不正是当年李密出征前向她索去那支金簪。杨玄瑛躬身拾起凤簪,凝神端详,还可见灿灿金黄簪身之上,点点殷红血痕未干,直教她禁不住自言自语而道:“此飞凤虽是吉物,怎想佑得了你一时,却终是伴不了你一生。”
澧兰还一直陪在杨玄瑛身旁,此刻忽见她开口说话,却又未听清其所言,只怕她伤心过度,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便忍不住上来慰道:“公主务望节哀,若是伤坏身子,邢公在天有灵,亦难以安息。”杨玄瑛却出乎意料地平静而道:“此乃李公子遗物,既然已不见他尸身,还当葬此簪为冢,亦算教他有个安身之所。”说着她又转头于澧兰道:“澧兰将我鞍上囊中琵琶取来,容我为李公子再歌一曲楚些招魂。”澧兰知杨玄瑛心中憋屈,却又故作一副淡然神色,更为之酸怀,她上前连呼几声“公主”,还不见杨玄瑛应答,百般无奈,她也只有转身去取琵琶。
深山入夜,天寒地冻,风刀逼切,霜剑凌袭,又逢阴霾密聚,惨雾重浸,乍起漫卷冷萼冰葩,纷纷扬扬,还迷湿人眼。澧兰折入谷中,寻着坐骑,再回至谷口,取来紫鸾琵琶,却见杨玄瑛已择了一个背山面水向阳之处,葬埋了那支凤簪,又于冢丘之前表木为茔。淫淫霏雪,飘飘霂霂,玉屑银砂乱洒间,但见杨玄瑛接过琵琶,跪坐于茔丘之前,转轴叩弦,轮指拨挑,袅袅清音,凄凄冷韵,似云中鹤唳,若梢头鹃啼,更是折杀恨水愁山,堙绝悲泉怨海。
宫商怆楚,催人泪下,澧兰与贾闰甫二人并立杨玄瑛身后,听到动情深处,都禁不住涕泣涟涟,垂首摇头,哀声叹息。而此刻杨玄瑛还低眉含眸,信手续弹,又轻启朱唇,应曲和声,啭喉唱道:
永夜萧条兮,草木凋零;
霰雪雰糅兮,寒霜深凝。
悲风簌簌兮,哀狖凄鸣;
魈鬼啾啾兮,啼绕荒茔。
尘路茫茫兮,惨阴郁郁;
碧落杳杳兮,黄泉冥冥。
怨厉迷途兮,低徊怆恻;
恨魄客死兮,若在远行。
叹人事之不幸兮,惊寂灭之俄然;
怅浮沉之无常兮,嗟电露之瞬往。
伤百肠之寸断兮,惧无措之惚慌;
惑六神之失乱兮,问谁悔之懊丧。
抚瑶琴之哀丝兮,切冰弦之苍凉;
招英灵之归来兮,葬心魂之惘惘。
送卿度之彼岸兮,情缘没之奈河;
别阴阳之离诀兮,愿两两之永相忘。
音罢曲终,水流云散。杨玄瑛一言不发,收起琵琶,跨上坐骑,便头也不回地面东北沿山南而去。如今长安地处西北,杨玄瑛背道而驰,显然并无回京之意,澧兰、贾闰甫见状,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两人惊乱无计,也只得赶紧上马,追随其后同往。
三人默默前行,不觉绕过熊耳山,这日雪后初晴,及抵熊谷二州交界地,但见旷野回阡纵横,曲陌交织,杨玄瑛总算停下马来,驻足顾望,却依旧一脸茫然。如今已出崤山之脉,澧兰憋了一路,终于按耐不住,便上来说道:“再往前出了谷州,便是敌境。公主,我等还是先回长安,再做打算吧。”杨玄瑛心不在焉,并未听清澧兰之言,只点头淡淡恩了一声,却仍不动身,于是澧兰又说道:“据说东都郑主王世充犯寇谷州,刺史大人引兵拒之,两军于此处频繁交战。公主,我等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吧。”若非邙山战王世充败绩,李密又怎会落此悲惨收场。不仅如此,还有王婉儿、宇文博、郭士衡、七星官,其中无数恩怨尚待了断,自己岂能如此一蹶不振,此刻杨玄瑛骤闻王世充之名,如梦乍醒,双眸重现矩光,一指东边,正颜厉色而道:“既然来了谷州,不若就去探探王世充那边情势。”
虽猜不透杨玄瑛用意,不过见她精神振作起来,澧兰心花怒放,这便说道:“既然公主欲往谷州,纵然龙潭虎穴,奴婢亦当跟随。”可贾闰甫还道杨玄瑛怀恨在心,有意投郑,他面露难色,上前婉言说道:“在下一个降卒,未得上命,不便私自前往战地,还请公主恕在下就此告辞。”杨玄瑛问道:“贾先生此去,不知有何打算?”贾闰甫凝思片刻,说道:“返归熊州,向史大人请罪。若可有幸留得一条贱命,残生当为明公著书立传,以将明公一生功过事迹,传留青史,也算报得明公曾经赏识重用之恩。”杨玄瑛轻叹一息,说道:“如此也好,就有劳贾先生了。”说着她一抱拳又道:“还恕小妹不再远送,贾先生保重。”说着她与澧兰二人辞别贾闰甫,即往谷州方向奔去,这正是:
一去迢迢路蜿蜒,留待独身履辛艰。
无人解断烦心事,只有强自换新颜。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欲知杨玄瑛此行谷州,又前途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