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渊当朝宣旨将杨玄瑛收为义女,赐姓李氏,又封其号华阴公主,教人始料未及,不过隆恩难却,杨玄瑛虽不贪这份荣耀,却只有听命从之,叩头拜谢。早朝散去,李渊又独留下杨玄瑛,唤她同去太极殿后室,两人对面而坐,便闲聊起来。李渊与杨素曾同朝为官,还说起他当年一些轶闻旧事,让人倍感亲切,亦令杨玄瑛数年孤苦漂泊所积下愁苦之心一扫而空。两人言语投机,叙谈悦心,不觉及近傍晚,还意犹未尽。
杨玄瑛本随李密入关中来,无非也只是想归祖地再说,并无投唐之意,可如今她不仅亲眼目睹关中复兴,还逢唐主李渊以父女之情待之,感激不已,又对李唐寄予厚望,便也心甘情愿留了下来。此刻她既入李氏一门,贵为华阴公主,自然还得居在宫中,恰西宫之后、永巷之北还有一间小院瑶光殿无主,李渊即命人收拾整理了此院,并赐于杨玄瑛供她起居。
晚膳过后,内侍正领杨玄瑛至瑶光殿前,里头出来两名宫装少女,迎上前一齐躬身行礼而道:“奴婢受命于瑶光殿中侍奉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若有吩咐,尽管使唤奴婢。”两人说着,便将杨玄瑛引入殿中。杨玄瑛虽也曾是官家大小姐,可她自当年随兄长离开长安前往黎阳后,一直过着栉风沐雨、居无定所的日子,当下忽然入住禁宫深处,又有人贴身服侍,反倒觉得局促,待她入得殿内,往床榻上一坐,即愣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此刻,其中一名女婢走上前来,于她说道:“今日天色不早,奴婢这就伺候公主殿下更衣。”杨玄瑛正欲说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唤她,于是问道:“还未请教二位姑娘芳名?”那女婢闻言,蹙眉说道:“奴婢姐妹两自幼孤儿,不知父母,亦无姓无名,只是彼此以大姝、小姝相唤。”说话声中,她似乎念起过往沧桑,竟断断续续抽泣起来。另一名女婢见状,还怕杨玄瑛责备,连忙上来赔罪说道:“大姝姐总是惦着那些陈年老事,如此失态,公住殿下千万勿要见怪。”她话音刚落,大姝慌忙止住眼泪,拜倒在地,战战兢兢说道:“小姝妹说的是,奴婢还惹公主殿下着恼,望公主殿下恕罪。”生逢乱世凶年,流离颠沛之人比比皆是,物伤其类,杨玄瑛心生恻隐,于是她扶起大姝,好言劝慰道:“杨广残暴虐民,国之不幸。好在陛下义举,解民水火,布施仁德,相信这乱世必不久已。”大姝、小姝见杨玄瑛并未降罪,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不过两个流落民间少女,行止之间,却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又能得以入宫为婢,还让杨玄瑛甚为诧异,这便又问道:“大姝、小姝姑娘又是如何入宫?”大姝说道:“四年前奴婢姐妹流亡渭南之时,幸遇平阳公主招募女弟,得其收留,传授诗书,教习武艺。不过我二人愚钝,学艺不精,难入平阳公主法眼,数月前平阳公主与驸马爷同去了河东娘子关,便把奴婢二人留在了宫中。”杨玄瑛问道:“这平阳公主何许人也?”一说起平阳公主,小姝立刻兴奋起来,眉飞色舞而道:“平阳公主乃陛下三女,足智多谋,武艺绝伦。陛下义军尚在河东之时,奴婢还在平阳公主身旁,亲眼见公主收服关中骁贼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部众,与驸马爷对置幕府,克取户县、周至、武功、始平等县,助陛下长驱直入关中。”说着小姝又绘声绘色描述起当时情形,叙到激动之处,还手舞足蹈比划起来。杨玄瑛听得入神,不料唐国竟也有此女中豪杰,相较之下,直教她自愧不如。
三人言谈之中,骤闻殿外更声响起,这才发现夜已入深,大姝说道:“想必公主陛下这一日业已劳累,还容奴婢伺候公主殿下就寝。”可杨玄瑛却忽然想起一事,又与她二人说道:“我等都曾是天涯沦落之人,无分贵贱,今后于这殿上,可以姐妹相待。只是这大姝、小姝,唤来别拗,不如待我于二位姑娘另起个名字吧。”大姝、小姝喜出望外,赶紧拜倒说道:“公主殿下赐名,奴婢感激不尽。”杨玄瑛笑着打量起大姝、小姝,只见她二人生得齿白唇红,眉目如画,还若清芷幽兰,秀外慧中,于是杨玄瑛便说道:“沅有芷兮澧有兰,不若就叫作沅芷、澧兰如何?”大姝、小姝欣喜若狂,感激涕零,连连叩头称谢。
如此一来,杨玄瑛也算在宫中瑶光殿安顿下来,且又有沅芷、澧兰悉心服侍,这日子过的也算舒坦。而与之同时,李密自那一日受封邢国公,此后又尊李渊之旨,抹书快马送去召集关东旧将,不过十数日,李密诸多失散邙山之部,李育德、刘德威、贾闰甫、高季辅等,或以城邑,或率兵众,相继来降,李渊见状,乐不可支,将其一一计勋行赏,委以任用。可尽管如此,李密职司光禄卿,虽是个从三品大员,掌典的却是宫中膳食、帐幕器物,及遇宫中大朝会,更需他亲自主持供奉食事,分明一个大内杂务总管,李密深以为耻,还时时回想起数月前统领万夫,一呼百应之情形,以至他终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正李密怏怏不得志时,这一日清晨又逢王伯当寻来,与他说道:“明公,黎阳徐将军已遣人回复,整备山东十数郡县户口士马,皆以明公之名来献,还有言道,'此民众土地,皆魏王有也,我上表献之,是利主之败,自为功以邀富贵也'。陛下闻得此事大悦,盛赞徐将军'不背德,不邀功,真纯臣',并赐其李姓,使其继续经营虎牢以东。”当初邙山败绩,李密不肯北渡黄河,怕的便是徐世勣与单雄信一样,怀挟旧怨,伺机报复,如今看来,他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密听罢,懊悔不已,只长叹说道:“一步错,步步错。若早知徐将军这等忠义,又何必降尊屈身来投李唐,受此窝囊之气。”可事到如今,覆水难收,李密、王伯当二人也只有徒自感慨。
恰此时,有宫人来传李渊之旨,说是秦王李世民平灭西秦薛氏,得胜还朝,唤他午时前往长安外郭西门金光门迎谒,并备好当晚朝宴,以为秦王接风洗尘。李密接旨送走宫人,却还嘟嘟囔囔,一副极不情愿模样,王伯当见状,愤愤不平,便随口说道:“昔日旧僚来投,皆被委以重用,独明公遭此冷落,教人情何以堪。”王伯当漫不经心一语,触痛李密,心如刀绞。朝廷待人不副本望,如今投唐不足月余,便已受尽委屈,往后这日子,又如何过得下去,想到此处,李密蠢蠢思动。
时近午时,闻知秦王出征西秦得胜班师,长安城中百姓也是欢呼雀跃,涌上街头迎候。未几西门外官道远处锣鼓喧天,一支军高牙大纛,前呼后拥,簇着秦王李世民往长安行来。李密初至不久,与李世民素未谋面,此刻见他受人如此拥戴,颇有惊诧。王伯当曾先于李密入朝打点,与文武百僚来往较多,倒是听闻过一些关于秦王及陇西薛氏之事,他见李世民这一路过来,英姿飒爽,精采秀发,不禁赞叹而道:“素闻西秦薛氏剽悍蛮横,称霸陇右,秦王一役破之,计日功成,果然少年英雄。”李密听在耳中,满心不是个滋味,只哼了一声说道:“不过几个羌戎小贼,又何需如此劳师动众。”说话声中,秦王之师已抵金光门前,李密也只得随诸官一同上前谒拜。
是日,李渊论罪斩讫薛仁果,又赦其从党死罪,怀服其民,至于平薛诸将,论功行封更是不在话下。当夜,长安城中犒慰三军,承天门外大宴群臣,太子李建成及一干亲王宗女尽皆到场,杨玄瑛如今已是华阴公主,当然也免不了出席。自那日杨玄瑛入住瑶光殿后,她深居简出,再未与李密见面,但此刻两人座席,还有高下尊卑之分,即便一同进宴,亦无接近叙话机会。李密没于群臣之中,干瞧着筵上人人欢喜,却独自喝着闷酒解愁;至于杨玄瑛,素来不喜这等喧闹场面,她也是心不在焉,应付了事。
朝宴散去,杨玄瑛即独自回居所处,正欲过朱明门往后宫去,乍闻身后一阵窸窣之响,显然有人于暗地里跟踪,她骤然警觉,猛一转身,顺势拔出流云槊一指,厉声喝道:“谁人在那鬼鬼祟祟,若不现身,休怪本姑娘无情。”话音正落,便听得有人哀声说道:“七夕有约,银汉可渡,即已有盟共会京畿,纵使千难万险,亦当生死不渝此约!怎想恍然经年,终入得长安之时,一个华阴公主,一个败家之徒,却已是形同陌路。”说话声中,李密已于墙垣下阴影中走出,步上前来。
杨玄瑛见李密一副凄怨模样,又念叨起瓦岗旧事,她也不禁伤悴起来,便收起流云槊,吁叹而道:“禁宫有禁宫的规矩,亦不由人随意进出,小妹也是无可奈何。”两人一同入唐,境遇却截然不同,李密本就苦闷,闻得此言,更觉当下彼此间这天壤之别,使之难堪,羞面见人,于是他苦笑而道:“华阴公主得享荣华富贵,又集万千宠爱,想必已乐而忘返,岂会再惦念着宫外那些落魄故人。”李密开口一个“华阴公主”,闭口一个“华阴公主”,这话语中带着醋味,妒意十足,直教杨玄瑛顿生反感,她听到此处,拂然作色,含嗔冷言说道:“上九象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魏王当初若听人劝,盛满致戒,止进为退,又何至今日如此!”此话虽说得在理,可杨玄瑛直言不讳,李密听来还觉尖酸刻薄,他当即面露愠色,恨恨不已而道:“邙山之败,皆归一念之差,亦无怨言。可今我以山东数十郡县归唐,但凭此勋,该当位列三公,为人景仰,怎就做得一个光禄卿,于人为奴为仆,直如牛马!”
显然,眼前的李密早迷失于功名权贵而难以自拔,这一副已入膏肓之病态,又与霁月阁上站在自己面前之杨广何异。瓦岗山背恩绝情翦除翟让一党,瀍水原拽下柴孝姮独自逃生,杨玄瑛瞪着李密,再回看起这些事来,竟开始怀疑当年他千里迢迢赶来黎阳劝说兄长杨玄感起义之动机。想到此处,杨玄瑛心无名火起,亦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不禁哼了一声,厉声斥道:“凡事总有因果。金镛城内劝魏王固垒自守不听;北邙山上劝魏王设防营寨不听;洛水河畔劝魏王擂鼓进击不听;北渡冀州,南阻黄河,西守太行,东连黎阳,还可再图进取,亦本宫所劝,但魏王猜忌人心又不听,如今落得这般收场,也是自作自受。魏王若还有心,该当好生反省,退思补过,莫要再于本宫面前乞哀告怜!”说罢,她拂袖一挥,即转身离去,直把李密晾在那里,目怔口呆,无言以对。
杨玄瑛独自离去,穿过朱明门,脑子里仍想着方才之事,还忿愤不已,面色铁青。而正此刻,却又闻身后有人噗嗤一笑,说道:“数年不见,华阴公主可好大的脾气。”这说话声音甚是熟悉,杨玄瑛大吃一惊,回头看去,正见红拂追上前来,又于她说道:“当年太原蒙山净明寺,华阴公主一去不返,可教姐姐好生担心。”禁宫深处能重逢故人,杨玄瑛回嗔作喜,却还佯恚说道:“红拂姐竟也来如此取笑小妹。”红拂笑道:“李密也算个风云人物,如今失势,寄人篱下,心有不甘,也是情有可原。玄瑛妹子如此大发雷霆,姐姐可还是头一回见呢。”没想到她与李密这一番对话,尽教红拂听得,杨玄瑛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此时杨玄瑛怒气已消,冷静下来再想方才斥责李密那一番话,确实出言过重,伤人自尊,着实不该,她心中暗悔,却又不愿教红拂看透,于是只淡淡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当年太原一别,音问两绝,红拂姐又是如何来这长安城,又如何得以出入后宫?”红拂说道:“实不相瞒,今夜来寻妹妹,可是受人所托,特来邀请玄瑛妹子。”太原蒙山净明寺内,曾以一子扭转乾坤、令虬髯客甘心折服而远走扶桑的少年,不正是由李靖引见的李渊次子李世民,杨玄瑛乍然想起此事,脱口而出道:“莫非是秦王想要见小妹?”红拂说道:“这些年来,靖哥时常在秦王面前念起玄瑛妹子,还说起塞北那些旧事。秦王久慕玄瑛妹子大名,这不一回到长安,适才席上听说玄瑛妹子成了华阴公主,便迫不及待非要命姐姐深夜来请玄瑛妹子过去西宫一叙。”杨玄瑛听罢,俄然一愣,太原紫气飞龙之兆,大兴李氏代杨谶言,“那李公子气度非凡,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杨妹子随着他,必能如愿以尝。”“老哥不会相面,不过看他这帝王之貌,又应了当初太原龙兆,大兴童谣,天命所归该错不了。”往事一一浮出脑海,其中更让人耿耿于怀的,还是自己那一句话:“这李公子虽有日角龙颜,可小妹瞧他双眉逆生,巨门化忌守兄弟宫,这面相与那杨广如出一辙,料他将来必定也是个有才无德,罔顾情义,杀兄弑父之人,若让他得了天下,又与杨广何异!”当年杨玄瑛不愿与李靖、红拂一同做秦王幕僚,还全然因此。
先前席筵嘈杂,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李世民又被人众心拱月一般拥在当中,也未容得她多想,可眼下骤然记起这些事来,如何不教杨玄瑛骇然惊震。但红拂不明就里,骤见她面色煞白,甚为诧异,于是又说道:“玄瑛妹子与秦王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何至如此为难?莫非其中还有隐情?”毕竟李世民有杀兄弑父之貌,这等言论乃宫中疾讳,一经传出,势必掀起腥风血浪,杨玄瑛也是分轻重之人,当下还不便将此道破。不过面相之术,多少有些玄乎难测,不可不信却又不可尽信,杨玄瑛转念一想,若籍此留在李世民身旁,得以暗中观其言行,察其举动,也不失一桩好事,但凡其真有手足相残之念,亦可及早警觉应对。决议已定,杨玄瑛不动声色,只一笑而道:“秦王雄才大略,威名远播,今得其相约,小妹幸甚。就劳烦红拂姐在前引路了。”
杨玄瑛去往西宫拜会李世民,且按下不表,再说李密被她训骂一顿,他几曾遭人如此羞辱,由其那一句“魏王若还有心,该当好生反省,退思补过,莫要再于本宫面前乞哀告怜!”,想来只觉无地自容。他灰头土面回到府中,还满腹怨气,又翻来覆去念着方才情形,越想越是不甘。也是有言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如此憋屈待在此处,真还不若挺而走险,放手一搏。当年黎阳起义败后,自己尚能白手起家,卷土重来,以成瓦岗之鼎盛,况如今山东旧部都还念着故主之情,自己又怎能效仿乌江楚霸王。想及此处,李密把心一横,已下定决心,离开关中,重集旧部,势必要复图东山再起。
心意已决,李密次日一早便上朝进表:臣虚蒙荣宠,安坐京师,曾无报效;山东之众皆臣故时麾下,请往收而抚之。凭借国威,取王世充如拾地芥耳!另并请王伯当、贾闰甫二人同行。李密此去,或抱诚守真、效死输忠,竭心事上;抑或如放鱼入泉、纵虎归山,有去无回,李渊迟疑犹豫半晌,虽顾虑重重,却终还是准其之奏,许其出关。是日午后,李渊还于外朝承天门上升御榻、置酒筵以为李密一行人送行,诸人传杯同饮,而后李渊便于李密、王伯当、贾闰甫三人说道:“我等同饮是酒,以明同心;善建功名,以副朕意。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有人确执不欲邢公行,朕推赤心于邢公,非他人所能间也。”王伯当、贾闰甫蒙在鼓里,并不知李密此行真正用意,闻得李渊之言,感深肺腑,还千恩万谢。
李渊竟会轻信其言,许其东去,李密心中窃喜。未免夜长梦多,又怕李渊随时变卦,他当夜即于贾闰甫带来魏军旧部中精挑从骑数十,便匆匆出城而去。此行东进,有唐帝旨意,自然是风平浪静,畅通无阻。可这一日傍晚,李密一行人方才出潼关不久,正营于稠桑地界郊野暂歇,却忽有一骑快马加鞭追来,口中还大声呼道:“邢国公留步,陛下有敕书在此!”李密闻声,便知必是李渊反悔,遣人来追。果然不出他所料,传书人奔至李密面前,即取出一道诏书而道:“陛下有旨,令邢国公之部徐行,另召邢国公即日单骑入朝,更受节度,不得有误。”原来李密这一走,朝中文武得知,接二连三上奏谏言,更以项羽纵汉祖脱难于鸿门,曹操许蜀帝借兵奔徐州而喻之,李渊经不起众人如此一说,当即改变心意来传回李密。但今已出潼关,李密便似鸟上青霄,再不受牢笼羁绊,又如何会去理会这一纸废言,只见他佯做恭敬,接过敕书,又于传书人说道:“陛下有旨,臣莫敢不从。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还请大人回复陛下,待臣安顿部众,明晨一早便往京师觐见陛下。”
李密送走传书人,立刻传来王伯当、贾闰甫,与其郑重其事而道:“李渊曾有言道,‘有人确执不许’,今无故复召我还,此谮行矣,我若从之而回,断无复生之理。”王伯当听罢,不禁皱眉点头而道:“明公之言有理。不过陛下有旨,亦不由得人不还,这可教人如何是好。”李密说道:“与其进退维谷,不若破桃林县,收其兵粮,北走渡河。若有幸苟得至黎阳,召集山东旧部,必可重振旗鼓,复图大事。二位意下如何?”王伯当与贾闰甫两人闻得此言,惊愕失色。半晌,贾闰甫方才说道:“陛下待明公甚厚,且国家姓名,昔日已在图谶,天下终当一统,明公既已委质,岂能复生异图,但称叛逆,谁复容人!况任瓌、史万宝据熊、谷二州,此事朝举,彼兵夕至,即便克取桃林县,兵将又岂是旦夕可集,如何得破任、史。以闰甫之见,不若且应朝命归去,以明言无此异心,陛下圣明,定不会妄信小人谗言。”李密啐一声含怒而道:“李渊使我与绛、灌之流同列,何以堪之!且我李姓,也可应当年谶文,今李渊不杀我,听使东行,亦足以证明王者不死!”说着他拔出腰间佩剑,又厉声而道:“纵使李唐遂定关中,山东终为我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今日我心已决,无需劝止,若不同心,必当斩而后行!”贾闰甫听罢,却还苦口婆心劝道:“明公虽云应谶,近察天人,稍已相违。今海内分崩,人思自擅,强者为雄,明公已失势奔亡,还有谁甘相听命!且自翟让受诛之后,人皆谓明公弃恩忘本,今日又有谁肯复以所有之兵束手委于明公!”说着他拜倒于地,泣声而道:“陛下此举,无非试探明公心意,若明公逆相拒抗,料得陛下亦有所防备!还愿明公深思熟虑,切莫一失足而成千古之恨。”
贾闰甫自入瓦岗寨后,也算李密心腹之一,岂料他不愿同心协力东去,还极力劝说其归返长安,李密听到此处,勃然大怒,猛然举起手中长剑,便欲劈之。王伯当见状,赶紧上前拦住李密而道:“明公息怒,闰甫兄弟也是一片赤胆忠心,还望明公网开一面。”李密气头之上,闭目塞听,偏执己见,还嘶声吼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昔日横扫关东,慑服诸侯,及拥百万之众,不亦伟哉,何堪今日寄居人下,苟且偷安!”贾闰甫仍伏在地上,涕泗横流,怆然而道:“闰甫幸蒙明公器重,荷恩殊厚,方才深言不讳。今非图富贵,苟明公有所措身,闰甫亦何辞就戮!”贾闰甫言真意切,王伯当又苦苦相劝,李密下不了手,便猛然飞出一脚,将贾闰甫踹翻在地,又恨恨而道:“念你追随我多年,不辞劳苦,今日留你性命。你走吧,我魏王帐下,再无汝这等怯懦之徒!”事已至此,贾闰甫也无可奈何,他一声叹息,又叩谢道:“明公此去,还当多多保重。”言方毕,他已站起,转身离去。
贾闰甫虽走,不过王伯当还在,李密这又于他说道:“当年若非伯当兄弟引荐,某亦难入瓦岗寨。取荥阳、袭洛口、进巩县、逼东都、破骁果、及至邙山败绩,亡走关中,伯当兄弟始终不曾离弃,荣辱与共,某感激不尽。今日某虽已决意东去,却也不愿再强人所难,伯当兄弟是去是留,悉随尊便!”说罢,他背着手转过身去,立在那里,不再言语。王伯当知道眼下再谏也是徒费唇舌,可又不忍弃之而去,望着李密孤零零背影,想着瓦岗寨那些过往情谊,许久,他还是长叹一息,哀声说道:“义士之志,不以存亡易心。然终恐无益,伯当亦愿随明公同赴死!”人逢世乱,大多思变,只为逐利夺权,廉耻可丧,节操能抛,但似角哀伯桃,生死相交;武侯泣表,孤忠不摇;王伯当亦甘舍命陪君子,可叹其赤魂义胆,也是天日可昭。
王伯当愿意追随自己,李密激动不已,回过身来,双手扶着他,还连声赞叹。此后两人一番商议,又定下袭取桃林计策,李密连夜使人往就近村落寻来一些妇人衣裙,分于麾下兵士,令其身着女装,面戴羃篱,藏刀于裙下,扮作妻妾,以便掩人耳目,混入桃林县兴兵举事。一切准备停当,众人于稠桑郊野营宿一晚,养足了精神,至次日平旦,再饱食一顿,便往桃林县城进发。
未几,一众人抵桃林县城外,王伯当即持李渊敕书,往城内拜见县官,谎称邢国公奉诏急还京师,请寄其家人于县舍。这县官芝麻小吏,乍见唐帝敕书,岂敢有半分怀疑,立刻唤人将李密一众人迎入城来。可怎知这一群妇人拥入县舍,骤然变服,撕下羃篱,露出狰狞面目,举兵而起。县役无防,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仅须臾功夫,招架不住,或死或降,连县官亦于乱阵之中,遭人斩杀。
李密不费吹灰之力取下桃林县城,掠得官仓,又故技重施,开仓放粮,以期招买兵马。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豫州饥馑,隋室又不得人心,故此洛口发粟,济困解危,直如雪中送碳,方可于数日之内集聚万人。而如今李唐善治之下,桃林一带已趋安定,李密忽然大举反旗,又无名分,这响应而来者,自然屈指可数,寥寥无几。正如贾闰甫之言,即便克取桃林县,兵将又岂是旦夕可集,且眼下后有潼关铜墙铁壁,前有任瓌、史万宝据熊、谷二州,李密腹背是敌,想要破围渡河前往冀州,险阻重重,谈何容易。
李密募不到兵将,其部众不过百余人,他大为失望,只得改变策略,决定南走襄城,并遣人驰告故将伊州刺史张善相,令以兵应接。这一日李密率部离开桃林,刻意大张旗鼓奔洛州方向东进,以扰人视听,直至黄昏,天色渐暗,他方才驱众转向,遁入熊耳山中,凭溪谷狭道,乘险南下。此处离右翊卫将军史万宝所镇熊州不差半日脚程,李密急欲赶在唐军闻讯追来之前穿山,故此沿途未作逗留,披星戴月,兼程并进。
此熊耳山乃秦岭余脉,亦属崤山中段,东西两峰屏立,状似熊耳,故此得名。夜色昏沉,星月黯淡,一行人经两峰之间山谷匆匆而过,王伯当心中忐忑难安,面露忧色,李密见状,这便说道:“照此看来,明晨便可穿过熊耳山,再前便是伏牛山脉。那伏牛山险峰林立,沟壑纵横,只消入得此中,熊州兵将鞭长莫及,亦拿我等无可奈何,届时则前途无忧也。”王伯当说道:“我在长安之时,曾闻熊州右翊卫大将军府上行军总管盛彦师多谋善断,智勇双全,明公此行佯走洛州,暗度南山,只怕还被他识破,率众来追。”李密却是自信满满而道:“盛彦师之名,我也曾有所耳闻,今走熊耳两峰夹谷,亦所虑此也。”说着他挥鞭一指左右两峰悬崖峭壁,又道:“此山路险隘,泥丸封关,无所施力,一夫殿后,万夫难开,彼自后追来,亦徒劳也。”王伯当一点头,但还放心不下,这又说道:“襄城伊州刺史张善相虽是明公部将,可他是否会举兵来应,犹未可知也。”李密哼一声说道:“张善相前来接应倒也罢了,若他不从,可先入伏牛山暂避,我自另有计袭取襄城。”看来李密于后事早有打算,王伯当听着,倒对此行南去又重拾信心。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逢迟明,天色渐亮,霞光直透深谷,隐约照出左右坡势趋缓,前头谷道渐阔,原来这一夜疾行,已至山南谷口。眼见出谷在望,李密不禁有些沾沾自喜,指着谷口而道:“此谷道似渊,今我自此而过,脱困升天,可谓'或跃在渊',易书乾卦九四有象曰,'或跃在渊,进无咎也',亦喻我审时而进必无咎害!”可他话音刚落,忽闻一声炮响,杀声大震,夹道高处林中铺开两路弓弩手,纷纷张弦搭箭,齐指谷中之人,而其间还有人哈哈大笑,又朗声说道:“好一个暗渡陈仓,何奈难逃我指掌。银青光禄大夫、行军总管盛彦师在此恭候多时!逆贼李密,还不下马授首!”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李密自诩妙策脱身,怎料还在人算计之中。云罗四掩,霜锋交集,盛彦师话音方落,骤见万镞俱发,箭如飞蝗,直冲李密射去,这正是:
萤芒爝火不甘灭,犹敢焚身犯乌阳。
纵有谶言指李氏,何奈真命弃魏王。
机谋人断,时运天定,李密终须历此一劫,欲知其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