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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骆驼祥子》这部书起初无感，感觉这是一部距离现在很久远的作品，无论环境还是故事都距离现实很远。

如果把《四世同堂》作为老舍的代表作我没有异议，《骆驼祥子》无论如何都不像老舍的风格。

我有点纳闷：一向以幽默温暖著称的老舍先生，怎么会写出这样一部看起来色调黯淡的作品？

从故事背景看，《骆驼祥子》的故事发生在30年代的北京，距离现在的确有些远。

从人物身份看，主人公祥子是一个黄包车夫，这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职业，人物生活确实过时了。

从小说结局看，祥子最终沦为生活的失败者，而没有像其他同类作品一样有一个光明的结尾。这样看似消极的一部作品却被选入中学生必读书目，是不是不合时宜？

这部看起来过时而灰暗的作品，何以成为老舍的代表作，成为中学生必读经典？在日新月异的当下是否该淡出历史舞台了？

带着不以为然和重重疑问，我用几天时间又一次看完了这本不算太厚的书，直到合上书的一刹那，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谁造成了祥子的人生悲剧？

是万恶的旧时代？

教材对作品的解读基于“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这一思想，这一点和话剧《白毛女》很像。只是《白毛女》还有另外一个“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光明结尾，而《骆驼祥子》却只有“人变鬼”的结局。

祥子的确经历了“从人到鬼”的转变，最初那个生气勃勃的祥子在作品最后变成一个滑头懒鬼，没有一点青年人的朝气，活生生成了徒有躯壳的“鬼”。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陌路鬼！”

可是这一切都要怪到社会环境上吗？

祥子生活的时代——30年代，是中国最黑暗最混乱的时代：军阀割据，战乱频发，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祥子最初就是一个破产农民，因为失去了父母和田地才跑到城里做了黄包车夫。

怀抱买车梦的祥子，为了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新车努力攒钱，却因为社会动乱与梦想一次次失之交臂：第一辆车被抢走，买第二辆车的钱也被所谓的孙侦探敲诈勒索了。

如果不是社会因素，也许祥子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辆车，继而有了一份产业一个家，就没了后来为生活所迫委身虎妞，以及后来的颓废衰败。

社会环境肯定要对祥子的悲剧负一部分责任，但充其量也只是外部因素。

动乱的年代里祥子一样的苦命人很多，可未必都堕落颓废，越是艰难的年代越是人才辈出。就是在那样的年代里，也涌现出很多有志之士，他们为国家振兴为民族复兴而努力，从而做出一番事业。

当然，也许有人会说杰出的人毕竟少数，大多是祥子一样的普通人。可是，即便做一个普通人，也未必只有堕落颓废一条道路，勤劳朴实的可贵品质不应该被抛弃，这是立身之本。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局限，换一个时代还会有新的困境，祥子的悲剧固然有社会因素但也不能全怪罪到社会环境上来。

跟着学生一起读书，孩子们有一种普遍的认知：是虎妞造成了祥子的悲剧。

从作品中祥子的叙事角度来看，祥子也认为虎妞就是导致自己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不仅如此，在很多作品解读中，虎妞都被视为一个丑陋的形象，诸如“凶狠泼辣”甚至“变态”。

虎妞这个形象，实在不讨人喜欢，又老又丑且不说，还缺乏下层人民的淳朴善良，如果不是她勾引祥子，谎称自己怀孕，祥子就不会钻进圈套，接受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对虎妞，祥子直到她死都充满怨恨：

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是不错；当个娘们看，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像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

起初，我也对虎妞很反感，浮光掠影的阅读，加上影视剧的渲染，以及各种作品解读，想当然认为正是虎妞导致了祥子的悲剧——想必我的学生们也这样认为，无论怎样这个又丑又贪的女人都不让人喜欢。

不同人生阶段读书有不同的感受，时隔多年后现在再来看《骆驼祥子》，细细品味作者对虎妞的描写，感觉这个角色并不像当初以为的那样令人厌恶。

作为一个车厂厂主的女儿，虎妞也算一个小姐，但她不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她精明果断有手腕，是父亲的得力助手。放在今天来看，虎妞是有管理才能的创二代，是和父亲打天下的管理人才。

凭着父女俩的经营，车厂生意红红火火，虎妞之所以晚嫁，一方面因为长相不佳，另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父亲刘四有私心，不舍得把得力能干的虎妞放走。说来虎妞也是一个牺牲品，把青春都给了父亲的家业。

再难看的女人也怀春，虎妞也有七情六欲，也向往男欢女爱，这是一个正常人的需求，无可厚非。

把祥子作为爱慕对象，说明虎妞有眼光。在一众车夫里面，祥子不仅高大健壮，而且勤奋上进为人厚道，和周围的车夫截然不同。在虎妞眼里祥子就是那“秀于林”的木，属于车夫里的高等车夫。

实话说，虎妞对祥子真的不错，这点连祥子都承认——“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是不错。”在祥子最落魄无家可归的时候，虎妞像家人一样热情招待他，在生活上关心体贴他，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也是出于对祥子的真心喜欢。

别忘了，当时祥子只是一个穷车夫，虎妞却是老板的女儿，从地位上虎妞不算高攀。原本刘四就不答应虎妞嫁给祥子，为了嫁给祥子虎妞跟父亲决裂，宁愿舍弃原本衣食无忧的生活。

按照现在的观点来看，虎妞嫁给祥子是嫁给了爱情，为了爱情宁可受穷，这样的虎妞其实很勇敢。

可悲的是，祥子根本不爱虎妞，虎妞为了得到祥子，引诱祥子并谎称怀孕，但不爱就是不爱，强扭的瓜不甜，尽管虎妞拼命对祥子好，又是带祥子吃好的喝好的，又是帮祥子圆买车梦，都没能换来祥子的爱。

祥子和虎妞的婚姻是两个人的悲剧，不仅仅是祥子的悲剧，也是虎妞的悲剧，虎妞最终难产而死，不比祥子好多少。

虎妞的出现干扰了祥子的人生走向，可是如果没有没有虎妞可能还有别的人，人的一生里谁也会遇到影响自己的人，关键还在自身定力，如果祥子足够清醒不是不可以抵制虎妞的诱惑。真正决定自己人生走向的人不应该是其他人，而是自己。

可能连祥子自己都不愿承认：自己才是造成自己人生悲剧的主要原因。

出现在老舍笔下的祥子，是一个过分自爱甚至自私的男人，遇到问题总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去爱别人？爱自己没有错，但过分爱自己就容易走向自私。

其实祥子身上原本有很多优点：淳朴、简单，吃苦耐劳，有理想有行动。在一众车夫里，祥子是一个有梦想的好车夫。但他又有着不谙世事般的天真幼稚，以为仅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就可以扭转命运，如果不是抱着侥幸心理拉客出城，他的第一辆车就不会被大兵抢走。

看不清现实的人往往很容易被现实打败，祥子经历了第一次的教训后依然没有吸取教训，结果辛辛苦苦挣的钱被孙侦探敲诈走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祥子不是个聪明人，不过至少这时祥子还算有节操，就算再穷也不愿给良心增加污点偷曹先生家的东西，这种慎独自持的品质难能可贵。

但是祥子不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面对困顿的现实，虎妞的诱惑，他终于突破防线放纵自己的欲望。事后，他并没有从自身反思，把责任都推到虎妞身上，认为虎妞玷污了自己的清白。

这是多爱自己才这样思考问题？习惯于犯了错把主要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有了这种思维方式，祥子在虎妞死后和暗娼杨太太的偷情就不足为奇了，一切都不是偶然。谁叫你诱惑我呢？

包括后来虎妞和他结婚，他都是自投罗网，并不是别人强迫。虎妞把祥子押在刘四爷那里的买车钱还给他，让他自己选择，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他还是回来了。尽管他不承认自己意志懦弱、无法控制欲望，可事实就是如此。

正是祥子的懦弱而不自知，遇到问题不从自身寻找原因和解决办法，才导致他一步步陷进人生的泥泞。

虎妞不像祥子，她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不会半推半就，想要什么就努力争取，最终俘获了祥子，就算祥子不爱自己她也很快乐。祥子呢，即使生米做成熟饭，也不肯接受现实，不能战胜虎妞，又不愿放弃一切，就一直那样拧巴着和虎妞较劲，过着不快乐的生活。

小福子是祥子的救星吗？如果小福子活着是不是祥子就不会堕落了？可能很多人会这么想，毕竟，祥子真正堕落是在小福子自杀之后。

不会。一个总是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不但不能自救，更不会带给别人幸福。

小福子给过祥子机会，祥子放弃了。即使如此小福子也一直等着祥子来救她，等到彻底无望才上吊自杀。在祥子那面却认为：小福子放弃了他，所以他也便放弃了自己。

老舍无疑是深深爱着祥子这个形象的，他爱祥子最初的淳朴热情充满理想，正因为爱，才会为祥子后来的随波逐流、自甘堕落痛心疾首。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这个人物，老舍是同情的，也是批判的。同情是爱，批判也是爱，从《骆驼祥子》这部书中可以看到老舍先生批判国民性的苦衷和用心，这一点和鲁迅先生一脉相承。

无论哪个年代都不乏祥子这样的人，看不清自己，看不清生活，意志薄弱经不起考验，在外界的影响下渐渐迷失了本心，变得面目全非，成为另外一个人。

《骆驼祥子》这本书并不过时，看似不光明的结尾恰恰暴露了生活的残酷。祥子的悲剧令人警醒，同样的悲剧一直都在上演，只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版本罢了。

2023-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