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某个淫雨霏霏的晨早走进水溪镇的。
那时正是江南的农历三月,青草却不生,莺鸟亦是不飞,只见雨珠滴翠,淋绿了每一条嵌在青苔里的石板路、石头桥以及竹桥。
水溪镇是赣南之南的一座小镇,是我的朋友邱楠的家乡。
大学毕业后,我找不到工作,心事浮躁,浑浑噩噩磨掉了三年时光,仍旧在省城无所事事,靠打零工赚一些生活费,偶尔写写文章,偶有发表也不过是散见于一些不知名的报刊上。
收到邱楠发来的信件时,那正是我在省城最糟糕的一段日子,因在印刷厂当搬运工时,弄伤了一只胳膊,不得不在家休养,更可气的是那老板不仅没有工伤补助,而且丢给了打发我的一二百块钱后就立刻辞了我。
我遇见邱楠是在大学的时候,那时他就很有才华,很招女生喜欢。不过他最终还是和元元在一起了。而且还是用最古老的追求方式:写情书,追到元元的。
邱楠喜欢写信。
他在信里说,他现在家乡的一座叫水溪镇的小镇教小学。大家好多年不见了,希望能再聚聚。而且大学时就约定,毕业之后到各自的家乡看看。再说,元元也很想念你呢!
信很短。
他在信末还说了一段并不好笑的话取笑我。他说水溪镇的有一位女儿家叫水水,最是爱花爱水爱笑,生得极为动人,只是身体蛮较弱,不大出门,倒像是从雪芹先生《红楼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只是最近不知为何竟因玩水,在水家竹桥畔溺水身亡,可叹红颜命薄。不然倒是与三哥蛮相配。我知你最喜《红楼梦》一书,常羡大观园众芳荟萃,女儿情深,水水芳魂当知你如此情痴,必定芳魂神现聊斋与你一会。
那是我第一次通过邱楠的信件听说水水,我记得了她。
水元家的水水,爱花爱水爱笑的女孩,早逝的芳魂。
读完后,我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去水溪镇。
我决定彻底离开省城的溷溷氛围、恹恹阳光,离开此地令人窒息的世俗、喧嚷与愚昧,悄然远去。
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后,我已经在路上了。
第三天,我到了水溪镇。
现在我仍旧记得那日的淫雨,那个晨早,那些雾气。
那些桥,有无数曲折婉约的桥,石桥、木桥、竹桥。
石桥在江南是常见的,旧时的石匠艺人最普通最精美的艺术品即是石桥。他们多是流浪江湖的艺人,奔波于迁徙之路,哪里需要造桥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那造桥的基石采自深山,凿成四方的龙门石是最后的配件,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几欲飞入高空。龙门石待大桥合龙时放上,极为考较石匠的技艺,凿得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必须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与石桥相比,木桥和竹桥却是简约的。
石桥多建在小镇较为多人的河畔,木桥和竹桥却往往驻在幽僻之地,最少人烟,芳草凄凄,野渡无人。
雾气在我来到小镇的这一天前所未有的浓厚,我是后来听邱楠和元元讲诉的。
但我用最少的时间找到了竹桥,并且爱上了竹桥,以至于我来到水溪镇的后续日子,我迷上了竹桥,日日彳亍、漫游、探访与每一座相似或者相异的竹桥。
那竹桥在呼唤你呢。
我对着雾气吹了一口气,那雨水中的雾,雾水中的桥,与桥下的流水,晃动,摇曳,彷如揉皱了的画卷,在我的眼睛中变形、变幻。
那些桥有着美丽而清静而古老而纯洁的名字。
逢源双桥、岱山桥、粉衣桥、秋原桥、虹桥、落堰桥、竹仙桥、双贤桥。
桥上是否会有水水走过呢?
她走过这些美丽的桥吗?
邱楠说起的那个名字——水水——在我走在逢源双桥的子桥上时忽然跳出印象的泥沼。
雨水和雾气混杂一起,很厚很浓。我沿着邱楠指示的地图,一边问询着路人,水溪小学的地址。
到了早上十点多钟,雾气散了,雨水也终于停了。
我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清翠的琅琅读书声: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如烟水扩散,散入白墙黛瓦的错落民房。
我知道水溪小学就要到了。
街巷都作狭窄逼仄状,纸伞淋了雨,水珠落了下,我听到了青石板与水珠相交时那弹动的微弱声音,视线尽头前面出现了一片大的空地,一些高高的稻草堆旁团围着一座秋千架,还有一面红色的旗子失落地垂落在秋千架顶。
一个女孩,扎着马尾,红色的头绳挽着,一双小手握紧秋千架,双脚踩在秋千踏板上,抬起头看着天空,呵呵笑着。
天空早没有了雨。
她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调哼着一首歌谣,那歌谣的词似乎是这样的:
骑竹马,过竹桥
过完一桥又一桥
竹桥长,竹桥短
过完一桥又一桥
左边桥,右边桥
中间还有水家桥
水家桥畔水家院
水家女儿叫水水
水家女儿爱玩水
玩完一桥又一桥
·······
小女孩越荡越高,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再也难辨清楚。
我忽然想起邱楠和元元在信里说的话;
水元一家从很远的地方搬到水溪小镇,他们很少和人来往。他们家有个女孩叫水水,爱花爱水爱笑,年方二八·······
远处传来了水溪小学下课的铃声,碎玉般的声音中夹着孩童们沸腾的嘈杂声,一波又一波。
我的伞也干了。
我看到了邱楠的身影,元元在他的旁边。
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到。
我举着伞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