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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纭站在天台上。
她小心翼翼的踱着步子,摇摇晃晃的走到天台边缘窄窄的凸起上站定了。深吸一口气,她低头向下看去。
十几层的高楼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在她耳边充盈着纷杂的喧嚣。那份喧嚣离她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越来越尖锐的耳鸣。气温十三度,五级风。风呼啸着把她凌乱的黑发吹动起来,她的眼睛被风吹得刺痛,须臾,就有两行泪水顺着她消瘦的面颊滚落下来。
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切都已经走到终点了。
一切,包括她的一切,她在人间的一切,她的过去和她曾经或许有可能拥有的未来……
该画一个句号了。
她歪了歪头,脸上的神情像是一个好奇的孩子。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不知道再往前一步就是永远的黑暗。
她稍稍往前挪了挪。
这时候,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孟纭猛地转过头,在天台角落一片堆放着的废弃的盒子后面,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和她年岁相当的少年。瘦削,白皙,清秀,和她有点像。但最大的不同是,他的那双眼睛是一种惊人的澄澈。他看着孟纭,脸上的神情似乎很疑惑。
“你是谁?”
孟纭问。她没见过这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紧紧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让她不敢移动身子。她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快步走上前来,抓住她的手臂。
“你干嘛?!”
孟纭惊呼。对方拽着她的手,把她从天台那危险的凸起上拉了下来。少年的眼睛依旧凝视着孟纭,她指着孟纭,又跑到天台边上往下指一指。
孟纭大概看明白了,这是在告诉她,不要站在那里,会掉下去。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控制不住的怒火。
“我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受控制地提高了声音,一面狠狠扒开少年的手,“你以为我是站在这儿看风景?你以为我闲的没事做到这里来寻求刺激?我到这里是来找死!找死你明白吗!”
少年似乎被孟纭吓着了。他的眼睛瞪大了,脸上的神色也有了微微的抽动。
随后,他蹲下身子,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孟纭觉得她完全凌乱了。
“你……你怎么了?”
她手足无措地想把少年扶起来,可少年却似乎听不见她的话,只是自顾自的尖叫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指天画地地对着人保证。
“好——好,我不找死了,我不死了,对不起,好不好?”
尖叫声停止了。天台重新归于了一片寂静。
孟纭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认识了面前这个古怪的少年,对她来说有多么幸运。
“你叫什么?”
从天台往楼下走的路上,孟纭问。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
“你是谁?”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
“你不说你是谁,我就回天台上去了。”
少年抬起了头。
孟纭等待着。
“……徐星。”
徐星。好吧,这是孟纭目前为止了解到的关于这个人的唯一的信息。
“你家住在哪儿?”她继续追问。
但是徐星又不说话了。刚刚介绍自己的名字似乎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好吧。反正到时候他应该自己会回去的。孟纭这样想着,不再追问了。
但事实证明,她完全错了。
徐星留在了孟纭身边。
孟纭依旧不知道徐星来自哪里,多大的年岁,有没有亲人。这个人似乎是凭空出现在她身边的。他每天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跟在孟纭的身后。孟纭让徐星暂时住在自己哥哥曾经的房间里,自从一年前哥哥去世,这整个偌大的空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也正是因此,孟纭才敢来去无牵挂的面对死亡。
但是自从徐星的出现,她似乎没有过去那么厌倦生活了。
她也尝试着和徐星交谈过。
“徐星?”
徐星点点头,示意在听。
“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星摇摇头。
“我叫孟纭。”她说完一遍,为了害怕徐星记不住,又会一字一顿的再说一遍,“孟——纭。”
徐星呆呆地不说话。
这时候,孟纭就会停下来,预备等到第二天再说一次。
终于在一周以后,徐星能够在和孟纭坐在一起的时候,望着孟纭的脸,偶尔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
“孟——纭。”
这时候,孟纭就会冲徐星微微一笑。
虽然她知道,被疾病折磨的这一年,她的笑容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但是她觉得,她应该对徐星笑一笑。
孟纭后来才知道,徐星和她一样是个病人。而且徐星身上的那种病,随生而来,永远也无法治愈。
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在徐星出现以后,孟纭不是没有再尝试过自杀。
她有时候会从外面的药店买来强力安眠药,有时候会偷偷从厨房藏来剪刀,有时候会打开窗子往外探出身体。
但每一次她这么做的时候,徐星都能在应该赶到的第一时间赶到。
徐星依旧不会开口说话,但是他会在看见孟纭有任何异样的反应的时候,冲过来夺下她手中的剪刀,把她手里的安眠药扔到窗外,或者坚决地锁上她的窗子。
每次孟纭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徐星就会用那双澄澈清明的眼睛凝视着她。
久久地凝视着。
孟纭喜欢徐星,喜欢他的干净和纯粹,喜欢他身上那种没有一丝杂质的善意。
但是她偶尔也有点害怕徐星的那双眼睛。
甚而有时候,当她试图把尖刀刺进自己身体的时候,她会想到徐星的那双眼睛,就好像那双眼睛又一次凝视着她。
她手里的刀会在这个时候,无力地掉在地上。
孟纭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死亡就是最后的解脱。
但是她却在认识了徐星之后,在死神的面前退缩了。
她渐渐地开始相信这个世界。
她开始相信,尽管周身的黑暗已经如浓雾一般将她裹挟其中,让她连呼吸都不能,在这一切痛苦和忧郁的背后,还有一双那么美好而单纯的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一切的悲哀和绝望,只是因为闭上了眼睛。
而徐星,就是意外地闯进她紧闭着的灰暗世界里的,那一缕纯净而饱含希望的星光。
直到三个月后的那个夜晚。
孟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点钟。徐星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看见孟纭走进门,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但是孟纭没有像往常那样冲他微微一笑,甚至于没有把眼神停留在他身上一秒钟。
她径直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徐星依旧伫立在客厅里,有些愣愣地看着孟纭紧闭的房门。
孟纭躺在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
她没有开灯,只是那么静静地倒在那儿。她的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此时的她显得疲惫不堪,似乎被抽干了全部的活力。
她又一次回到了深渊。
这一次,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竟然要依靠一个自闭症的男孩来赐予你希望,他或许根本连你是谁都记不得!——你觉不觉得,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来支撑你的人生,实在是可悲到了极致?”
不是这样的……
孟纭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重复着。
徐星最近已经会很流利的喊出她的名字,甚至于有时候会喊她“纭纭”作为昵称了。尽管他们之间的交流依然只停留在名讳的阶段,但孟纭已经非常满足了。
但或许……
但或许徐星真的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一个有自闭症的人,真的不能被作为自己可悲的生命的依靠……
徐星不是希望。
他的纯粹和干净,只是因为他什么也不懂。
孟纭心里的最后一丝烛火,也在这一刻被彻底熄灭了。
她摸黑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锁上房门,尽量保证徐星听不见锁门的声音。随后,她打开一扇柜门,从柜子最上层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瓶安眠药。
这是她上一次被徐星将一瓶安眠药扔出窗外之后,偷偷在自己的柜子角落里私藏的。
当然,有一段时间,她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用到这瓶药了。
她数了数瓶子里面药片的数量,最后,索性把一整瓶药片都倒在了手心。
凝视着那些白色的,圆形的小巧的药片,她的嘴角溢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孟纭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白花花的天花板。她费力地转动脖子,看见徐星正坐在她的身边。看见孟纭醒来,他兴奋地站起身子,指着孟纭含含糊糊地喊叫起来。
医生很快就到了。
“情况已经稳定了。”医生说,他冲着徐星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孩子。你成功地挽救了一条生命。”
挽救?我?
孟纭用了好一阵子,她那昏昏沉沉的脑子才将她带回到昨晚的记忆中。她怎么会还活着?那一瓶药的用量,已经足够她死几百次了。
直到她听见了医生和住在他们家隔壁的邻居轮番对她的讲述。
半夜的时候,邻居突然听见孟纭家里传来了尖叫声,担心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就选择了报警。警察破门而入之后,只看见徐星坐在孟纭的门口,一面喊叫着,一面胡乱指着紧锁的房门。
他早就意识到了。
或许,从孟纭径直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徐星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他又一次救了她。
医生离开以后,孟纭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注视着徐星的眼睛。她的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徐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但她现在只觉得徐星是个傻瓜。
“你为什么又要救我?”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最后还是吐出了这么一句。
徐星听了这话,愣了一下。
“为什么又要救我?”她又重复了一次,“你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你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你只会瞪着你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冲着我笑,喊我的名字……而我甚至还以为你是上天派给我的救赎……”
她顿了顿,把眼神移开了。
“事实上,我也是个傻瓜。”
病房里沉默了许久。
孟纭坐在病床上,已经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说完刚刚那一番话,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死神的低吟依然在她耳边回荡着,召唤着她往黑暗的方向走去。
突然,她的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爱……”
她全身一震,猛然转过头去。只见徐星依旧坐在她的身边,抬着头,伸长了脖子,很慢,很困难,但很认真地开口说话了。
“我……爱……纭纭……”
孟纭愣住了。她看着徐星,徐星说完这句话,脸色一下子亮起来,似乎对自己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感到颇为骄傲。
“我……爱……纭纭……”
徐星喃喃地重复着,同时,他张开了双臂。他友好地冲着孟纭张开双臂,等待着孟纭的下一步动作。
孟纭看着徐星。徐星的眼神依旧那么干净,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得仿佛丝毫没有经历过现实的打磨。
她激烈地回应了徐星的拥抱。她用双臂紧紧地抱住徐星,脸深深埋在徐星瘦削的肩头,泪水很快洇湿了徐星肩头的衣服。
徐星在孟纭扑上来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而灿烂的笑容,略显僵硬地搂住了孟纭微微颤抖的身体。
许多许多年以后。
孟纭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偌大而空旷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距离那个绝望的黑夜,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那个夜晚的一切细节已经被她完全忘记,只剩下那个安眠药瓶还被她留着,用来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
这个房子里的一切摆设和装潢都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只有一点不一样,房子里不再有那个叫徐星的少年了。
徐星早在几年以前,就因为他先天性的疾病导致的身体免疫力过低,而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在外人眼中,如同风过无痕,但在孟纭的世界里,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孟纭透过窗子,看着窗户反光上透出的自己的模样。如今的她穿着笔挺的工作服,梳着利索的发型,神情坚定,斗志昂扬。她现在将近三十岁,已经是职场精英一般的人物。十几年前疾病在她身上留下的影子,已经几乎看不见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过多么黑暗的一段时间。
哦,是了,那个少年是知道的。
孟纭已经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徐星。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还是会梦见那个瘦削而清秀的年轻人,正冲她露出一抹干干净净的微笑。那双曾经给予孟纭希望的眼睛在黑夜中时常注视着她,让她在每一个忧郁而悲伤的夜晚,重新坚定自己的信念。
孟纭看着看着窗子上的自己,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模糊。模糊中,她的脸幻化成了徐星的脸,清秀而干净。
他的眼神依旧澄澈而清明,至死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