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并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完全是“父母之命”的结果。订婚的时候我母亲才十七八岁,正是如花似玉,对未来有着五彩斑斓的幻想的年纪,就这样地匆匆与一个根本不熟悉的人定下了终身,她当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她没得选——外公外婆之所以那么着急给她订婚,是因为家里欠了高利贷,利滚利地还不清了,就指着她订婚收点儿彩礼还债呢,若不如此,他们只能把当时刚两三岁的小姨卖了。我母亲当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所以虽然不愿意,还是点头答应了。后来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又很快有了我大姐。
我的父亲是个非常老实的人,性子温厚,心灵手巧,甚少与人争吵,如果和母亲吵架了,多半也会很快主动与她和好。他的本职是个石匠,但是农活、木工都是一把好手。农忙的时候,他就扛上犁耙赶着老黄牛去犁地,村里没有人不说他犁地的手段好,土翻得又深又齐整,田垄整理得笔直笔直,插上地瓜秧子、种上花生,长势都特别喜人。农闲的时候他就去山上采石头,打磨成型,卖给村里盖房子的。若是遇着雨天,没法出门干活,他就待在家里,要么帮母亲干点儿家务,要么就收拾出木匠的家伙什儿,翻出平时收藏的一些可以做家具的好木头,打张凳子椅子桌子架子什么的。我记得我五六岁时他打了几张小凳子,倍儿结实,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还好好的用着,那凳子腿儿一点儿没松脱。
按说父母之命盲婚盲嫁,能够遇到这样的丈夫,我母亲也算是有福气了。我母亲也确实没有太多抱怨,从小我看着她和父亲一路走过来,也是相扶相持。而且,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些家事闹得鸡飞狗跳,满村风雨,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父母已经算是恩爱夫妻了。所以从小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母亲在这段婚姻里,原来始终是有些意难平的。
这几年母亲年纪大了,与我的关系比我小时候亲近得多,所以与我聊天的时候,偶尔会对我坦言她当初从来就没有愿意嫁给我父亲,这些年也多有怨气。听完她的抱怨,再仔细思量,便觉得她的不满也有几分道理。
我的父亲有千般万般的好处,却也有一处不好:太老实了。换句话说,他是个性子很面的人,不敢争不敢抢,口舌不伶俐,脾气也不刚强。在外人看来,乡村诗情画意与世无争,但实际上身处其中就会知道,那里有多少市侩小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都可以打得头破血流。我父亲这种老好人,当然就成了任人欺负的对象。谁谁家又偷占了我们家宅基地啦,谁谁家又把田地的分界线往我们家地里移了几公分啦,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我的父亲极聪明,所以他永远能看出来这些人在占他的便宜,但偏偏他又没气性,或者说不敢使气性,不敢与人争,到最后只能我母亲出头,去和这些人唇枪舌战。
若父亲只是老实不敢争执,未必会让我母亲恁般不满,毕竟对于想要老实过日子的本分人家而言,忠厚老实总好过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之人。母亲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父亲有些儿不顶事。
两三年前,我因为身体的一些问题需要动手术,手术在北京的一家医院进行,我的父母全程陪同。后来我从全麻中醒过来,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在我在手术期间,手术室里的护士跑出来递给他们一堆单子,叫他们去药房缴费买这些那些药送进手术室里,手术要用(一直不太理解国内的医院为什么会走这种流程)。我父母在那里都算是人生地不熟,都不知道药房的具体位置,也都不清楚这种中途买药的要求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手术出了什么情况。当时我的母亲拿着单子就急急忙忙地去找药房,去付款,去买药,来来回回跑,而我的父亲,被吓蒙了,从头到尾坐在手术室门口哭。当时陪着我父母的还有我的挚友山山老师。山山老师后来跟我说起当时的情况,感慨了一句:“阿姨真不容易。叔叔虽然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关键时候真的指望不上。”
这一两年老家的房子翻新,因为用电、用水等诸般问题,工程开始的初期和村里的电工什么的,都有些小小的纠纷。也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电工无非是想卡着电路拿点儿小小的好处。父母是不愿意花这些没必要的钱。父亲去交涉,来来回回只会讲“按规矩办,别人怎么办,我这也得怎么办”,电工没搭理他。后来我母亲亲自出马,先捧着那电工,说他这么些年帮着布电线修电路,从来没拖延过,活儿干得比谁都利索,又套近乎,说他和我们家也有些沾亲带故的,也是一家人,应该相互帮衬的,最后又不着痕迹地威胁他,说别人家都能牵上电路,不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不能,你说现在的规定是这样的,要不我去电力局问问?这一番软硬兼施下来,电工服软了,把问题给解决了。后来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母亲说起这件事,还提到后来我父亲还有些不高兴,觉得我母亲事事出头,我母亲随口抱怨:“我也不想事事强出头,我也想躲在老公背后让他保护,我也想什么事情都不管让老公都替我办好,但是他可以做到吗?”
我后来想起来,只觉得,这大约就是在我父母几十年的婚姻里,我母亲心情的真实写照吧。我的母亲不是个女强人的性子,她如今的精明强干,都是粗粝的生活生生打磨出来的。她或许一直希望嫁给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粗犷勇武的男子汉,但是我的父亲却偏偏是个绵软细致、老实本分的人。并不是我的父亲不堪——若换了是一个强势精干的女人,我父亲这样的男人就会和她相得益彰;也并不是我的母亲不好——她只希望做个小女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只可惜她没有遇到一个可以让她当小女人的男人。
所以,说到底,婚姻里的龃龉,未必是因为那个人不好,只不过两个人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