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云未消,道边尽是积水退散后沉淀的泥痕,边缝里是深绿的薄苔。云层浓淡不一,些微透出些的阳光却异常明亮刺眼,将空气里丰盈的水汽都加热沸腾了起来。走在室外,放佛笼屉里的包子,必是暄软蓬松还冒着蒸腾热气的。按照计划,今天本打算来一趟小清新的绿皮车之旅的,中途却因故折去了雨花台烈士陵园,说来也算机缘,来宁这么多年,我竟然是头一次来到这里!
庄严,肃穆。
十万英灵长眠之地,当我挥汗如雨地踏进北大门时,环视是苍翠井然的松柏,浓厚的绿色,古朴凝重,烈士群像矗立其间。抬头仰视,视线对焦那一刻从脚底升起一股森然之气,我突然有些心虚,怀疑起自己的诚心。
正值暑假,游人不算少,多半是带着孩子前来瞻仰缅怀。路边隐藏的音箱里流淌着舒缓平和的音乐,回荡在耳畔,一如先辈娓娓道来的轻声诉说,渐渐抚慰了几十年前凶残杀戮的血腥氛围,却更加清晰的唤起了永不退色的红色记忆。
原来我一直以为雨花台就只有我看到的这片范围,因此在群像前的台阶上驻足几分钟后转身站定时,我有些茫然了。不过走下去看到指示牌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从北门左侧大道前行,光滑整洁的柏油路在雨水的冲刷后显现墨一样的簇新色泽,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宛如走进了深山密林之中,潮湿溽热的空气里混杂着树木独有的味道,植被如此之丰富,这里俨然一个天然氧吧,深呼吸吧,感受一下醍醐灌顶般的清明境界!
当我埋头向前时,猛一抬头,左侧近百层台阶之上 ,赫然耸立着一座八角塔——雨花阁,塔基之上又书鎏金“古雨花台”,拾级而上,几波年轻游客正在爬台阶比赛,活力满满。下了雨花阁,行不了几步又见一座树木掩映的二层小楼,当中一块青砖铺地,雨后苔藓遍地,有些湿滑,需留心脚下。楼前石壁上题“江南第二泉”,泉水翠绿,稀疏的飘萍之下一尾锦鲤流连其间。
泉边有尊诗人品茶雕像,我猜应该是陆游。小楼原是茶社,凭窗赏泉便是品茶时的情趣吧!
右角上有台阶往上,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迂回转折,穿过一侧廊门,眼前又是青砖地,再上一层则是一条回廊,树根虬错,枝蔓覆顶,绿意沉沉,以致光线较暗,回廊辗转通向前面的二泉饭店,感觉是个高大上的地方,屌丝免入。
那么,顺着青砖路而下继续往前咯,新鲜的青苔令百般小心的我仍然脚下打滑,差点来个四脚朝天,这真是“苔痕上阶绿,摔你没商量”!
路经高座寺,内部修整,寺门锁闭。正对面就是曦园,沿宽阔笔直的石子路穿过一道红漆铆钉门,入得园内,才知是景区办公场所,绿植宜人,环境幽静,他处便是游客止步了。只一条细窄的石板小道隐没进了正对着园门的山坡。我依然是好奇心作祟,顺着小道就进去了,两旁树顶相接,枝叶纠缠,教人直不起腰来,比之外面空气都不流通了,偶尔还有布谷鸟鸣和蛐蛐叫,黯森森的四望无人,想起《水浒》里景阳冈打虎一节,突然汗毛直立,加之蚊虫奇多,短衣短裤的我简直是送羊入虎口,不等身形立定转身就跑出了山坡,止步时发现胳膊上还有一只肚子已经滚圆发红的蚊子,驱赶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你可真是不认生,一分钟的相处就决定一起浪迹天涯了?这是多么坚定的革命友谊!!虽然我很感动,不过我不喜欢负重而走,所以我们还是友好的分手吧,目送这个臃肿的身形远去,权当是学佛陀割肉饲鹰了,阿弥陀佛……
重回大道,天气好转了些,头顶也豁亮了起来。
往前,再往前,这条石头小道将带我去到东烈士殉难处,一块石碑外别无他物,草木肃然,游人噤声。就在此地,抛洒热血,铸就忠魂,烈士千古,永垂不朽!
垂首默哀。前方是李杰墓,竹林中约一米宽的石板路两边有武士、战马、辟邪以及跪羊的石像,尽管残损仍不减威严。墓地紧邻浩然正气园,一面刻有文天祥《过零丁洋》全文的巨大青石板树立在园口处,向人们昭示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浩然之气。
出园回走,第一个路口顺着路牌往左是一段上坡路,一侧树木疏朗,光线更加透亮,路边有块青草坡地,泥巴路中央还躺卧了三只白猫,慵懒却又警觉,我刚欲近前一步,它们边轻捷的站起来几个跳跃便不见了,看来我是个讨嫌的扰客……
再走几步,一汪平静的湖水就跳跃进眼帘了,翠色环抱,波平如镜,倒映着桥身的连拱,如在画中。
当然,路途的风景再美也只是目的地的指路牌,看过之后留在心里,你才会知道这一路即使跋涉再远也都是值得的。几分钟之后,目的地最终以其强大的气势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这座42.3米高的烈士纪念碑巍然矗立在60米高的雨花台主峰广场之上,100阶台阶将人与碑的距离一点点拉近,这不仅是空间距离的跨进,更是两个时代的碰撞,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我竟突然体会到了建筑的震撼力量——当时间、空间、历史、意志、希望和精神全部灌注到砖石一体的冰冷建筑物时,它竟如血肉之躯般鲜活了,他满腔斗志与希望,高唱国际歌和义勇军进行曲,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我在第100阶台阶上坐下,俯视脚下一潭青碧,远处的正前方就是乾坤正气烈士纪念馆。几只白鸽在头顶轻灵的掠过,落在台阶上,绅士般的徜徉。一群穿着荧光绿夏令营服的小学生们正数着台阶向上而来,这一切,英灵们必然都目睹了吧,在就义前的那一刻,脑海中所设想的未来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场景呢?
步下台阶,往前就是湖面那座连拱桥,桥头如阙楼一样的建筑物就是纪念馆,入馆第一幕便是由投射灯光、大片的水晶挂饰和水营造出来的通体鲜红的场景,血一样触目惊心,随着指示牌走进右侧通道后,一个个名字,一幅幅照片,一件件展品,向我们展示了烈士生平,或详或略,而我注意到更多的则是简介最末那高频率的一句:年仅xx岁。23、22、21、20、19、18、17,还有16……我已回忆不起我的16岁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我肯定,哪怕是刀片划过后一个小小的血口也会令我龇牙咧嘴好一会儿。16岁,在如今还只是个孩子,有父母宠爱,师长关怀。16岁,就算调皮捣蛋犯下错误,也会得到人们的谅解:“他还只是个16岁的孩子!”然而时光倒转八十年,同样的16岁,却要面对主义和使命的选择,却要肩扛起革命的大旗,却要直面滴血的屠刀和黑洞洞的枪口……一对中年夫妻站在袁咨桐烈士遗像前,女对男说:“你看,他比咱们儿子还小一岁!”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纪念馆里,在这一个个应接不暇的名字里,我被动又主动的感受到那种即令承受骨肉分离,夫妻永诀,面对酷刑和死亡却仍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磐石般坚定的革命意志和无畏精神。只是这时却跳出个小丑,从我身后斜窜到我前面,猎奇般地踮脚伸着脖子直盯着展窗里一件烈士衣物,尖着嗓子带着惊疑的自顾自发问:这是血衣吗?怎么没看到血啊!旁边两位老人微微侧目,无语离去。我突然想到,这种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的人,如果前面有个血池,把他推下去他也看不到血吧!
广播里开始播放闭馆的提示,我快步往出口去,脑海里那幅黑暗里血泊的油画却总是挥之不去,出的馆来,太阳已经西斜,时间关系,前方的忠魂亭就没有再过去。沿大路往南大门走,途径一片雨花茶园,满目清新,安定平和,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或许是革命精神的另一种传承吧。
走出南大门,回头再看,依然是曾经路过多次看到的景象,只是今天我明白了它的不一样。这一次,不是路过,是受教。
时代在不断更替,从黑暗到光明,从动荡到和平,时代赋予英灵使命,而英灵用生命开创了一个时代。和平年代,作为有幸生在这个时代的我们,不需要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该做的便是珍惜当下:和平不是从来就有,和平的另一面往往掩盖着血腥和杀戮,进步和发展往往意味着淘汰和毁灭,花朵和新叶也要从腐败中吸取养分。回想起许久之前,曾有人告诫我要懂得惜福。惜福,什么是惜福?彼时我不懂,过耳未过脑的一句话,不过今天我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所以尽管没有坐上绿皮车,但是我庆幸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