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师
人說,相貌乃天定,即從出生至死亡,沒有人能逃過相貌帶來的命運。有的人紅帳裏言笑自如,有的人卻角落處淚水潸然。而在這滄海桑田之中,卻有一種人,只持一支筆,染幾滴墨,一描一劃便可將腐朽點化成金。世間人稱之為——畫皮師。
但若想重塑筋骨、逆天改命,必將有違天之道而受天譴,輕則一生顛沛流離,重則未幾便命喪黃泉,嗚呼哀哉。
囙此,極少有人會與其做此交易,而要求換皮的人,大抵都是一些走投無路、願意孤注一擲的人...
一縷縷熏香從香爐內散出,旁側擺放著一盒精緻的楠木箱子,一雙纖纖玉手正將一張肉色的膜放入箱內。修長的手指夾著一支筆,蘸了些許墨在一塊凹凸不平的肌膚上描畫著,只見這筆下竟赫然的是一張沒有五官的人臉!那楠木箱子裏放著的,便也是這人褪下來的人皮。
半柱香後。持筆蘸了蘸朱砂,轻点绛唇...一副皮相便畫好了。那女子顫了顫睫毛,睜開一雙桃花眼,只見一張臉畫的纖巧削細,膚色白膩,唇若點櫻,媚眼如絲,竟是言喻不出的風華絕代。
「如此,便是換好了皮。而那褪下的皮相,便再也不可用了。」陸離的指尖緩緩掃過箱內爬滿不少皺紋的皮相,言道。
眼前這位女子,已端坐在銅鏡前仔細打量自己的樣貌,這副皮相明豔動人、美豔絕倫,與箱內人老珠黃的臉有著天壤之別。她厭惡的看了看箱子,揮揮手道,「這人皮,你拿去燒了毀了都無所謂,它已經不是我的東西了。若是我捨不得,又怎會花千金讓你替我換了它?」
陸離笑了笑,未有多語。收了女子遞來的金子,他沉默的離開了。
身後的房屋隱隱約約傳來悠揚婉轉的古琴聲,清風迎面而來,揚起陸離的一縷青絲,他詭譎一笑,紅色的袖擺拂過瑰麗的落英,沾染上幾滴露水。
薄唇輕啟,一段歌謠輕輕的囬蕩在廊間。
「莫問,
何人行行複停停。
月下枯骨裹紅衣,
一囬眸青色瞳裏,
映入了生人背影。
百鬼夜行,
引迷途者向西去,
削其骨為笛,
笙歌起。
枯骨女執筆,
畫一張人皮,
裹一襲紅衣,
美人,依稀。」
如空谷幽蘭的聲音漸漸遠去,只見最後一抹紅衣也消逝不見。
【起】
阴阳师
天地之間靈韻萬生,自然界的灾害不斷威脅著人們的生活,水患、旱灾接連不斷,不少人在此丟掉了性命。而那些不幸亡故的死者有的與心愛之人從此陰陽兩隔,有的人則因為貪戀人間,流連於世,徘徊不去。
生者畏懼死者,死者貪戀人間。而深諳其中奧秘的陰陽師則借由秘儀秘法,操控著暗之力量,於陰陽兩界往來。
近幾日,據百姓們口口相傳,京城裏來了一位極負盛名的陰陽師。據說此人即出生時就可看見憑依在自家女傭身上的靈體,一身出神入化的驅魔降妖術令人歎為觀止、拍案叫絕。
只是這人行踪詭異,除了有緣人能遇上外,沒有一人能說清這陰陽師長得什麼樣,何從何來。這會兒到了京城,也是由官府放出的消息,說是奉命請陰陽師來此驅邪,順便帶來點什麼好兆頭。
顧凜純從踏入京城那一刻便感覺脖頸處微微發燙,他伸手掏出戴在脖子上的掛墜,只見一顆霽青色的珠子在半空中不斷閃爍著亮光,正是這能够感知陰氣的小東西讓顧凜純的脖子熱的難受。
他將吊墜取下來系在手腕處,心想道,「這京城,竟是有如此厲害的妖魔在作怪。看來,我這一趟,也不算是讓官府白白佔便宜了。」
尋著那一絲極為純正的陰氣,顧凜純竟移步坐進了京城最大的青樓——秋水閣。
眼下不知是碰上了秋水閣的什麼好日子,只見幾百人擁擠在一個大廳內,燥熱的空氣不時飄來一些女人胭脂俗粉的氣味,令他倍感不適。
「客官,您的酒。」一位身段婀娜多姿的女子替他斟了一杯茶,嫣紅的指甲看似無意的劃過他的手背,胭脂的香味撲鼻而來,若是尋常人士指不定就會吻上這美人的朱唇了。顧凜純只淡淡的瞥了一眼女子,低聲道了一句「多謝」。
女子略有詫異的端詳眼前這個對美色無動於衷的男人,這人一身清冷的氣質與周身的庸俗格格不入,罕見的一頭銀髮束在腦後,一對劍眉下是一雙烏黑深邃的丹鳳眼,俊俏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峻。
——這樣一副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公子,又怎會出現在這聚滿世間敗類的青樓裏?
女子不再故意撩撥他,提著茶壺給下一位客官倒茶去了。顧凜純輕撫著手腕處發燙的珠子,若有所思的看向大廳中搭起的一個舞臺。
他可以感受到,陰氣就在這附近。但卻不是自己周身的人散發出的,而是徑直的來源於這大廳中的舞臺處。
此時舞臺上正站著一位濃妝豔抹老鴇,她忽然清了清嗓子大聲的對在場的所有酒鬼、平民、貴族說道,「歡迎各位看官的来訪,今日有幸請到了我們秋水閣的京城第一花魁,為各位看官來一支舞曲。」
「——还請各位看官笑納。」
【承】
京城第一花魁
還未等顧凜純反應過來,一條綢緞突然從舞臺上方垂落,随着一曲蕩人心魄的蕭聲輕揚而起,一个女子手握绸缎凌空而降。她青絲墨染,一襲豔紅的衣裳襯得膚色如凝脂點漆。玉足赤裸着,脚踝处系着红绳,上面镂空的金铃随着她曼妙的舞姿空灵低吟。
风轻扬,红帐翻飞,花魁舞轉囬紅袖,艳红的袖摆随她一起翩飞盘旋...眾人癡迷的看著她飄忽若仙的舞姿,一時忘了要將手中斟滿的酒水喝去,有名門望族甚至連衣衫被酒水浸透都管不上了,只知道要將這美景納入眼中,恨不得將其占為己有。
鼓聲漸大,花魁突然輕舒長袖,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毫无徵兆的撫上靠近舞臺的顧凜純,指尖在下巴處流轉,她垂眼望著他,忽然莞爾一笑。顧凜純握着酒杯的手一紧,却默不吭聲。
花魁一鬆手,又陷入伴舞的人群中去了。
不会弄错...就是她,她便是自顧凜純踏進京城以來就一直感受到的妖魔。剛才那一下接觸,他便感知到這女子浑身上下都是一股陰氣,且這陰氣極為純正,怕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可相比較的。
世事难料。
又有谁会想到,這樣一副色絕天下的美人,竟會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厲鬼化身。
一舞畢後,老鴇領著花魁囬了裡屋去休息。顧凜純趁人們四下分散之時給自己施了隱身術,距花魁有九尺之遠的尾隨其後。一進裡屋,這氣氛就变得不對勁了。先前的熱鬧喜慶瞬間沉澱為安靜,廊裏光線昏暗的很,角落的蜘蛛正將一隻撲入魔爪的飛蛾吞噬入腹,空氣中飄散著一股异香,令人聞著昏昏欲睡。
紅衣花魁進了一扇門,隔著一扇紙門透露出一絲微茫的光,她安靜的端坐在內,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顧凜純屏息凝神,靜默的等待著妖魔顯露原形的時機。
燈光映出花魁絕佳的側顏,她忽然卻舉起一把摺扇,拂袖轻舞,清舒雲手,一把摺扇如妙筆絲弦,轉、甩、開、合、擰,流水行雲若龍飛若鳳舞。
一舞又一終,顧凜純掐了個决,將降妖符紙夾在食指之間,蓄勢待發。正當要施咒之時,突然從門後傳來一個溫潤如玉的男聲。
「何人在門外?」
...這花魁竟還有客人未待?顧凜純稍顯停頓,隨即將符收了起來,沉聲應道,「失禮了。打擾了這位大人的雅興,小生只是前來尋京城第一花魁的,並無他意。」
「京城第一花魁?」門被拉開,屋內坐著一紅衣男子,正似笑非笑的看著顧凜純,「恐怕這位大人要失望了,今日花魁可是一整夜都無空呢。」
【转】
极阴之人
陸離頗有一番趣味的打量著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他身上還裹著先前舞蹈的那件紅衣,此刻香肩半裸,眼梢帶著迷離與厭倦,一紙摺扇抵在唇邊,看上去嫵媚卻又不女氣,一時讓人不辨雌雄。
可那男人沒被眼前這幅景象所惑,他再次迅速的從袖口處扯出符紙,臨空劃了一個桔梗印,厲聲道,「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急急如律令——」一股强大的氣流向陸離襲來,在他周身的地磚上形成了一個陣法,數列密密麻麻的銘文泛著銀光,緊緊的凑在一起,將坐在中央的陸離困了起來。
顧凜純的目光瞥向了屋內角落裏靜置的一個楠木盒子,盒中疊放著不下幾十層的肉膜,最上層的肉膜顯露出人五官的模樣。他冷笑一聲,踱步至陸離面前,居高臨下的說道,「很久沒遇到讓我吐出九字真言的事了。嗯,妖?」
陸離繼續皮笑肉不笑的抬頭看著他,溫和的男聲不急不緩的道出,「是啊,果真是...很久了...」刹那間,一隻看似柔若無骨的手扣住了顧凜純的手腕,陸離矯健的起身,將他壓在了身下。三千青絲如瀑布般散開,陸離含笑與其對視,捕得對方眼中轉瞬即逝的一絲詫異。
顧凜純皺了一會兒眉,隨即說道,「極陰...之人?」
所謂極陰之人,就是指在陰年陰月陰日之時出生的人,嘗有野語曰:天干地支,單為陰,雙為陽。年月日時都是陰的時候,就是極陰之人。而這種人很不幸,正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若是遇不到與自己相合的極陽之人,兩者都幾乎不可善終。
而人的身上有三盞火,一盞在額頭,另兩盞分別在雙肩,稱為陽火,也就是野語的陽氣。生人屬陽,鬼物為陰,也就是說,無論如何,只要你的魂魄還附屬在軀體上,陽氣就算再怎麼微乎其微,也終歸還是有的。可這紅衣男子,身上不但沒有一絲陽氣,鬼魅之氣倒是不少。理論上,只有一種情况才會出現這樣的人,也就是,他不僅是在陰年陰月陰日出生,而且八字全陰,就連守護星宿也為南方朱雀七宿南二位——即輿鬼,二十八宿中的鬼宿。
...這種人,可以說千年難得一遇,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家中但凡有此人,必定宅運不穩,親人之間易起爭執甚至有血光之灾。
這樣的命數,實在令一般的家庭承受不住...想到這裡,顧凜純不禁搖了搖頭,世事間自有命數,他人又與自己何干?為何又會突然會產生這種多餘的情感?...囬過神看見眼前堪稱美人的男子漸漸的將手移至脖頸,顧凜純心中突然警鈴大作,周圍的空氣霎時變得冷厲無比,竟在半空中凝結成幾片雪花飄落,它們紛紛在接觸到兩人炙熱的體溫時而融化。
陸離的目光瞥下來,似是在看他,又似是在透過他看向別的什麽東西。忽然,他將頭埋在了顧凜純的頸間,修長的手指無意般的摩挲著,「別亂來,否則你可能就要換新主人了。」溫熱的氣息吐落在顧凜純的耳邊,令他只覺渾身莫名的燥熱。
言畢,周圍的溫度又恢復至平常,宛如剛才只是一場錯覺。然而僅在這短短的幾秒,顧凜純便悟了。「你故意為之的?」想起廳堂一舞的那接觸,他不解的問道。
陸離眉梢一挑,嘴角噙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你認為呢...陰陽師?」
「既然你是人,那這些人皮你要來有何用?」
「你是對自己的實力太自負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輕敵?儘管你的式神雪女隱匿的極好,但我這人,天生便可窺見一些東西。」
「你到底是什麽人。」
陸離故意避開話題的做法終於引得了顧凜純的不滿,句式從疑問句變為了陳述句,話中夾雜著些許不耐煩。
而囬答他的是,陸離敞開的胸膛...
【合】
京城十八怪
毫無預兆的,陸離突然解開了身上的衣帶,露出白淨的胸膛,他戲謔一笑,滿意的欣賞著顧凜純驚愕的神情。將墨發捋至胸前,緩緩轉身,一株血紅的彼岸花妖冶的在他筆直的脊樑處綻放。這詭秘的刺青不由得讓顧凜純一驚。
「即使你並不知這彼岸花意味著什麽,你也一定知道背有刺青代表了什麽...對罷?」
正如他所言,顧凜純很清楚背有刺青代表著什麽。在京城中但凡有人背刻刺青,就意味著此人為「京城十八怪」中的其一。而顧凜純的背上,其實也有刺青,那是一隻九尾白狐,其代表著顧凜純陰陽師的身份。
紅色的彼岸花...
十年前,在他還只是一個稍微有點實力的降妖弟子時,在一次伏妖結束時,在委託人的書房裏看過一幅畫卷。一個發長七尺,光可鑒人,眉目如畫的女子躍然紙上,其後頸處便文有一株彼岸花,於宣紙左下角寫有三字「畫皮師」。
陸離束好衣帶,侃侃言道,「眾人只聞十八怪中陰陽師為首,其後有催眠師、預言師與易容師等十六位,卻不知有一位與易容師形似而神不似的技師稱之謂畫皮師。」
易容,是一種遮掩他人外貌上的弊端或特點,達成短時間的改變容貌的奇門怪術。而畫皮,正如其名,利用委託人本身的福分去重新畫一張臉皮,從而做到篡改天命的一種法術。
但由於沒有一位商人是做免費生意的,所以當委託人消耗自身福分修改命數時,還要另付一筆賬給畫皮師。這種損陰德的做法使每一位畫皮師幾乎都犯命缺,逐漸的,畫皮師的繼承者愈來愈少,甚至有的朝代,只有「京城十七怪」而不見畫皮師的踪影。
顧凜純訝於眼前這人如此膽大,所言孤陰不生,本就不易得善終,竟還擔當如此損陽壽的職業。然撤下符咒,他只淡淡言了一句,「那麽,甚是幸會。」
陸離斜睨了他一下,修長的手指輕撫上對方的臉頰,指尖緩慢的滑過雙唇,最後曖昧的挑起他的下巴,「你...這副臉皮,我甚是心悅。莫不是曾畫過皮罷?」
「在你之前,我未曾與畫皮師有過淵源,」顧凜純拂袖而起,身影逐漸化為一股清風,聲音似是從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如今我弄清了這事情的真相,便也與你無干係了,告辭。」
最後一個音落下,已找不到對方曾留下過的痕迹。陸離如早有意料般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後喃喃自語道,「極陰之人?若我身上彌漫的是陰氣,那麽身為竹子精...你可要小心了。」
他突然囬過頭對著空無一人的裡屋說道,「他可是極負盛名的陰陽師,你若是被他抓到了,我是不會站到你這邊的。」
出乎意料的從陰暗的角落裏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陸離,你可謂是見色忘友啊。」
【缘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