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穆烈并不认识。可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站在她身旁的二人他识得。穆烈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他早该想到,既然自己能在上原身旁安插布线,那么上原也能在他这穆府里埋下暗桩。
幽大人在一旁装模作样开始尽职尽责地审问,“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两位壮汉怒目圆睁,把头一撇。乍一看,好两条忠心耿耿的走狗!穆烈额上的青筋凸起直跳,恨不得亲自上去砍了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不说是吧!”他继而看向中间那位女子,觉得好生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女子面纱下的一张嘴合得严丝合缝,眼神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她那句未出口的话,“狗眼看人低!”
幽邢啧啧摇头,“你这驴脾气还真是叫人挺生气!”
此时,又一个小兵跑了过来,递过一个挺大的包裹。幽邢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件华丽的嫁衣。
他探头朝魔尊一望,乐呵道:“尊座,敢情这就是别人给你送来的新娘子了。还下了血本做了这么件贵重的嫁妆一起送来,倒也算是有心了!”
玄衣魔尊抬眼粗粗瞧了瞧那女子,当即皱起了眉头,“这腰比本尊也细不了几寸。”
显然,这是嫌弃的意思。
幽邢打趣道:“脸还是不错的!”
玄烨大方地衣袖一扬,“你若看上,就带回去!”
还不及幽邢推诿,城墙下已经有人不乐意了。
“不成不成!阿邢是我的!”
众人一回头,这才发现跋王府的映岚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挤在了人群里。
跋王爷的脸都被这不省心的丫头给丢尽了,当即怒道:“你给我回家去!少出来丢人现眼!”
映岚公主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哭了出来,看起来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皙白的小脸憋得通红,却还没忘记要控诉城墙上的玄烨。
“魔尊你怎么能棒打鸳鸯呢!这女人就算你自己不要也不能硬塞给我家邢哥哥呀!”
幽邢被这一新称呼惊出了一身的疙瘩,赶忙摆着手推辞,“这声哥哥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一个出生低贱的庸人,跋王府我可高攀不上!”
这些年,这对欢喜冤家隔三差五就要在城中大街小巷闹上一出,叫百姓都养成了看热闹的好习惯。此时,众人的八卦之心习以为常却又不合时宜地起了来,纷纷看起了跋王府的笑话,似乎已是将今日集结在此的目的忘得差不多了。
映岚公主闻言哭得更凶了,一副被宠坏了的大小姐模样,拽着她爹的袖子开始无理取闹。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一堆,总而言之,就是非幽邢不嫁,且不愿与人共侍一夫,否则就要一头撞死在城墙上。
跋王爷丢不起这张老脸,只得吹胡子瞪眼地拽着自家闺女走了。
幽邢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回头对玄烨道:“那位公主我都摆不平了,魔尊还是饶了属下吧!”
杵在一旁许久没有发话的穆烈突然鼓掌出声,“好一场戏!”
玄烨应和道:“是一场好戏,只不过导的人不太高明罢了!”
“既然你的意思是我派来了这些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你为何不斩了他们?”他奸猾一笑,“怕是舍不得吧!尤其是那个女人!”
“斩了他们?好让你得个死无对证吗?”玄烨好笑道,“穆烈,你不会当真以为本尊傻吧!”他继而对属下说,“护好这三人,否则本尊还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穆烈不怒反笑,“我在这同你废什么话!这就宰了这女人,让她给你黄泉路上去作伴!”他遂号令众将,“攻城!”
号角声起,战鼓雷鸣。城墙之下,穆烈那四成兵力齐齐高呵,而新近倒戈的百姓却起了犹豫。方才那一通闹剧一般的嘴仗过后,他们已是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扯谎。
穆烈见势怒道:“你们难道信他的鬼话?”
在场的百姓一瞬皆默,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掺上了遍地的尴尬。
穆烈怒不可遏,“一群没用的东西!给我杀!一个不留地杀!”
这一句话本是意指屠王城,可在百姓听来却变了味。他们随即恐慌了起来,开始四散逃离,继而引起了一阵混乱,将穆烈训练有素的军队冲得像一排摇摇欲坠的筛子。
眼见局势突变,穆烈怒火中烧拊膺切齿。他欲直接杀上城墙,却被身旁副将死死拦住。
“穆帅,布阵已乱,不宜强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仇早晚要报的,也不一定非要在今日!”
穆烈横眉怒目盯着城墙上的那个玄色身影,遂开始后悔今日自己没管住嘴,说了太多的废话,叫这大好的局面倾覆。大仇未报还被反咬一口乱了正脚,此时此刻,穆大将军着实难咽下这口气。
副将冒大不韪拽了他一把,“走!穆帅,快宣布撤兵……”
“兵”字还没落定,厚重的王城门低吼了一声,魔尊的军队蜂拥而出,如墨倾泻,涌向了叛军。
穆烈见势不妙,这才狠下心来下令撤兵。孰料方退了百步,身后便传来了铿锵脚步声。魔都城的大地在颤抖,汹涌声浪中,自落荒而逃的百姓中突然冒出了又一波魔尊的兵力阻断了穆烈的后路。
叛军被围在了中间,进退不能。穆烈大惊,遂握紧了拳头,一腔愤恨无处宣泄。他着实想不通,难不成自己早先在王城外屠戮的那一群都是鬼?眼前这一支援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思忖间,一片玄色衣角忽闯入视线,他身旁精锐一瞬举起了武器抵挡。战火一触即发,在两军主将间引燃,很快便在王城根下漫延得焦灼。
从兵力上看,双方不分伯仲。然而魔尊玄烨却连一件战甲都未着,单枪匹马地杀入了敌军阵中。穆烈的军队本就被人群冲得四分五裂,眼下又遭围剿,即便人数并不落下风,却因人心惶惶而致战斗力分崩离析。
穆烈身边只有一支精锐跟随,副将意欲护着他突围,可玄衣魔尊却横刀杀出,不肯轻易放过他!
五百多年前,便是这位穆烈将军将神族八荒统帅与他的军队逼入了那个山洞,然后放了一把大火。而那座原本连个名字都没有的荒山因此得了个讽刺的名字——没神山。
天不亡他。当年的苍暮神君如今已然变成了魔族的至高领袖,而没神山也换了个名副其实的新名字——墨神山。就在几年前,玄烨手刃了上一任魔尊。而今,岁月不过蹉跎了朝露,他就要更进一步,亲手为命陨那场战役的袍泽复仇,告慰那些逝去的英灵。
剑影如飞,如闪电亦如飞雪。苍暮周身不再是磅礴的仙气,取而代之的是杀伐的戾气。他脚边的曼珠莎华陡然盛开出一片花海,如血珠般腥红的花瓣化成了无数只血淋淋的手,他们万般饥渴地拽着敌军的精锐,似要将他们拽入冥府十八层的血海,以祭那一段无法泯灭的深仇。
方圆数丈,再无人能靠近这一片遍地的血腥。
穆烈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神色疯癫,“你……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玄衣魔尊踩着脚下的尸骸,几乎是在转瞬间便来到了他的身边,扼着他的脖子将他提起了起来。
“我是个什么东西?”他笑得邪魅猖狂,仿似一位真正的至高魔统,“我有今时今日,可都是拜你所赐!”
玄烨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周围的兵器相接声中,他的声音沉得可怖,低低地回荡在这片仇恨的花海之上,“你的一把大火,将本帅的仙身烧成了一把灰。怎么,才过了五百年,这就不记得本帅了?”
“你……你……苍……”穆烈想要喊,可喉咙里发出的却只剩下破碎的音节。
玄烨死死盯着他脸上的惊愕,面目狰狞,好似凶煞恶灵一般,“我这仙人的元神连混沌都去不了,只能苟且在这具魔身中,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
他继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咬牙切齿道:“你倒是告诉我,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穆烈只能发出“咳咳”的声音,他的面色已是憋得绯红,脖颈上的青筋也悉数凸起。
无数双被血水浸染的双手在曼珠莎华的花海中饥渴地乱抓着,争相抢夺悬在半空的那两只脚。
玄烨“嘘”了一声,“急什么!”
他脚边的曼珠莎华好似听懂了他的意思,变得温柔了些许。
玄烨继而松了松手上的力气,让他喘上了一口气,“还想说什么?”
穆烈挣扎道:“当年墨神山一役,你当真以为是那么单纯的吗?”
“当然不信。”玄衣魔尊笑了笑,却已经没有耐心听他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这笔账,本尊会挨个地讨回来。当年那些被你烧成灰的,一条命一刀,你便好生受着吧!可别死得太快了!”
花海中传出了凄厉的惨叫,横飞的血沫却无法平复玄烨心中的愤怒。此仇此恨,并不是剐了这枚他人手中的棋子便可以平息的。
这一日,夕阳沉入了血海,却未带起半点水花。黑暗悄然降临,把魔都城笼罩在了一片茫茫的惨澹中。
王城下曾经怒放百丈的曼珠莎华终于褪去了颜色,匍匐在魔尊玄烨的脚下畏缩成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静静地、无情地看着眼前的余烬与萧瑟。
不远处,曾经被人扣在城墙上的女子恰好把手中的尸骸扔了出去。她的面纱早已是不知去向,露出了底下的唇红齿白。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沫,复又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残肢。
“呸,老子屠的就是你们这种道貌岸然的活牲口!”他遂招呼手下的兵将,“派人去多打点水来,地上清理干净后刷一刷!都给我刷干净点!”
兵将们皆都不敢直视他们的右将军,却又忍不住想要看。毕竟此情此景可能他们这一辈子也不会看到第二次了。
邯羽迎着这些躲躲闪闪的目光,将一对柳叶弯眉愣是抬成了一字眉,“看什么看!都把嘴给老子缝上!不然老子叫你们下半辈子都开不了口!”
“地上刷不干净也没什么,下场雨也就干净了。”幽邢不远不近地朝他喊,“你一个屠夫怎么还这么讲究,不是该早就见惯这种场面了嘛!”
右将军叉着自己那比女人也宽不了多少的细腰杆,“屠狗腿子和屠牲口能一样嘛!”他啐了一口,“牲口的血都比他们干净!”
说完,他索性把脚往一旁死透了的马肚子上一踩,一副女土匪的耀武扬威劲儿。
想着邯羽其实是个大老爷们,幽邢觉得这一幕挺辣眼睛,“穿裙子你也不收敛点,哪有你这种大爷似的姑娘!”
被迫穿了一天女装的右将军当场怒了。他上辈子最恨别人拿自己是个女人来说事,这辈子好不容易走了狗屎运错投了男胎,自然不能让人继续拿这个幌子来贬低自己。
他仗着自己是男儿身嚣张跋扈道:“你特么才姑娘!要不要老子脱了裤子跟你比一比!”
打了大胜仗,幽大人心情不错,遂调侃道:“不比不比!我才不和一个穿裙子的男人比!”
上辈子当女人都只穿裤子的右将军闻言恨不得把自己剥到只剩里衣。回想起昨晚半夜被关到密室威逼利诱干这桩有违男子汉尊严的事情,他就一肚子火气,遂回身便寻始作俑者撒气。
“玄烨,你再让老子穿一次裙子试试!老子绝对和你拼命!”他继而指着老天爷愤愤道,“老子这辈子要是再穿一次裙子,老子特么下辈子就不是男人!”
幽邢揣着坏心眼劝他,“也就你这身段能塞进这件裙子里!要是换我穿,衣襟都合不拢,腿肚还得露出一截儿来!”
邯羽这屠夫特有的暴脾气快被气炸了,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憋得通红。这件事情从昨晚就开始困扰他,一直困扰到现在,没想到这仗都打完了,还要被人戳着痛处揭伤疤。他可是万万都没想到自己被留在王城里仅仅只是因为自己这不争气的小身板适合穿女装冒充落跑了的新娘子!
想到这处,堂堂魔族右将军兼西疆大军主将邯羽愤恨地踹飞了脚下那匹死马。周围正在忙碌着清理战场的小兵闻见动静不约而同地都齐齐往他这处瞧。许是因为邯羽这一身打扮委实太稀奇,又或许是这一席裙子与此人的气场过于格格不入,小兵们瞧他的眼神都有点一言难尽。
“还看!哪个不要眼珠子的直接说!”
即便今日穿了件妖娆的纱裙还梳了发髻戴了簪花,右将军气势犹在。一语落地后,已经没人敢再多看他一眼了。
因穿了件裙子而心烦意乱的邯羽想寻他人晦气无处着手。众将各司其职,都在低头忙自己的活儿,只有魔族的领袖魔尊玄烨此时静立一旁,悄无声息。邯羽虽然粗鲁又莽撞,但他至少还晓得惜命,知道此时寻谁的晦气都不能去寻魔尊的晦气。
玄烨好似被下了定身诀,又似乎失了心神。他呆呆地立着,眼睛盯着脚下,眼底却空无一物。
今日,他终于感受到了五百年前洛茵所承受的痛苦,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五百年间没有去找她是件多么残忍且混账的事情。
终究,他们还是再一次在成婚的前一天错过了。仿佛天命便是如此,注定了他们有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