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幽邢恰巧归来。刚入王城便被大小百官堵了个正着。他们七嘴八舌,吵得幽邢脑壳发胀,彻底没了脾气。
总而言之,他刚回来就被文武百官围着告状,他们告的是魔尊不理朝会的状。幽邢硬着头皮听完他们叽叽喳喳,听完也只得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毕竟他作为下属,不好拿着一纸罪状去惩戒当朝的掌权人。
应和着将那群乌合之众请走后,幽邢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墨神宫去。当他赶到时,正巧看见魔尊躺在墨神宫前锦绣园里的石榻上晒太阳。此时,那位魔王头子身下摆着三个软垫,脸上还盖着一卷书,一副享清福的模样,高枕无忧。
他三两步走了过去,见礼后便直言道:“魔尊,我刚回来就听说邯羽那头打上了。”
书卷底下传来一声沉闷悠长的“嗯”。
“这事传得满城风雨,刚刚文武百官还围在大殿外商议对策。魔尊,你就不起来管管?”
“这事本尊交由邯羽全权处理。”玄烨的声音带着浓浓倦意与散漫,“既然都交给他办了,就没有理由去质疑他的能力。什么叫用人不疑?幽邢,你去了一趟神族,回来怎么变得疑心病这么重!”他顿了顿,问道,“你去了那么久,想必是查得挺仔细,有没有发现神族有异动?”
“东荒倒是没什么异样。”幽邢答得泰然,“那神女不过是在给自己准备身后事罢了。”
玄烨呼吸一滞,脱口而出,“什么?!”
风斜斜地吹着,将头顶片片红火的枫叶一并拂落,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伏在他的心口,宛若他那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他此刻应当庆幸,庆幸自己的脸上还盖着一本厚厚的书卷,否则那一脸的惊愕与不知所措便要唐突地映入幽邢的眼底。
“大约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她闲着没事干,所以才没事找事,把自己的身后事都一起提前准备了,连墓志铭都想好了。”幽邢毫无觉察地接着道,“我听她那仆子喝醉了说,那神女还没来得及过门便成了个寡妇。大约是受了刺激,连给她夫君披麻戴孝都不肯。”他幽幽一叹,竟起了几分恻隐,“这么多年,她一个女子独撑东荒大局也挺不容易。魔尊……”
幽邢话说到一半,发现对方没反应,以为尊驾是睡着了。于是,他又喊了一声,“魔尊?”
玄衣魔尊这才掀开脸上的书卷,露出底下凝冷的神色,厉声道:“本尊让你去查神族异动,不是让你去探八卦找乐子的。”
幽邢瘪了瘪嘴,诚恳地认了个错,“魔尊教训得是,属下知错了。”他随即换上了一脸的严肃,开始说正事,“那神女没什么可疑,所以我未作过多的停留。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南翼军的老巢,倒是发现了些不寻常,耽搁了些时间。”
玄衣魔尊换了个闲散的坐姿,示意他继续说。
“南翼军主将不在营中,大小事务皆由副将居涞仙君代管。营地里的后勤好像出了点问题,两个挨了军法,一个被直接赶出了南翼军,还有一个一直躺在树上冷眼旁观的。”他啧啧一叹,瞎琢磨了一通,“你说会不会神族内讧,后勤反了,在饭菜里下药?”
玄烨赏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方才那句话里有什么不妥。幽邢接了眼色便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又道出了一段不靠谱的八卦且还乐在其中,遂再次态度诚恳地认了个错。
玄衣魔尊抬手拂去了落在身上的红叶,旋即起身缓步往墨神宫去。长长的衣锯摆尾拂过满地的金红,带起的片片尚未褪却色彩的落叶,翻滚着落在了他脚边蠢蠢欲动的曼莎珠华中。灼灼花瓣簇拥着这一季最后的绚烂,吞噬着本就脆弱的生机。
他看似平静道:“南翼军的主将被派去了西南荒,邯羽那头最近战事吃紧,来来回回已经折腾了有一阵子了。青翼山离魔都城到底还是远,时间拖得过长恐要生变。”
“魔尊是担心……”
“并非。”他不急不慢,“神族能忍到现在还没插手,只要不出意外,便是作壁上观的立场了。我只是担心妖族会掀起更大一轮的进攻罢了。”玄烨收了步子,转身对幽邢说,“也许过一阵子我会领兵西去,届时魔都城空虚,只剩你和上原主事。上原虽是员得力大将,但他骁勇有余,谋略却不足,心中尚有牵挂,遇事难免受缚。穆烈那人狡猾,倘若纯粹斗智,上原不是他的对手。你需得在一旁帮他出谋划策。”他顿了顿,面露一丝忧色,“近来穆烈太平得有些不寻常,许是又在谋划什么拿不上台面的龌龊勾当。他与妖族本就眉来眼去勾搭不清,本尊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多加防备。”
“魔尊请放心,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好日子快要到头了,不如先偷个几日的悠闲。”玄衣魔尊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却又道,“去吧!”
幽邢愣了愣,遂作揖告退。
从墨神宫回幽府的路并不长,可一路上他却想了很多。这几年虽说不必再与前任魔尊的势力斗个你死我活,可内忧外患却一直没断过,他们其实并没有过上哪怕一日真正意义上的悠闲日子。眼下战事吃紧,幽邢自然没有心思回去躺着吃香的喝辣的。
那个穆烈是上一任魔尊的亲信,主子被夺权篡位还被当众斩下首级,他这条忠犬一直怀恨在心。若非当时妖族插手搅了局坏了玄烨的计划,穆烈委实活不到现在。穆烈似乎也是个聪明人,自那覆天的一战过后,他便很是低调。明面上不滋事不挑事,只专注于同跋王府的映岚公主传些桃红俗事,魔尊自然也不好公然挑起内战。外战将息,整军疲乏,的确也不是再兴内战的恰当时机。穆烈便苟且了下来,一过便是数年光景。可叹狼终究不会变成羊。这些年里,穆烈秘密行事,招兵买马聚结叛党,一直在为谋反做着准备。纵使玄烨魔尊将魔族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也无法让穆烈收了他那天大的野心。眼下妖族大举进攻,若是穆烈挑这个时候反了,魔族便难逃一场浩劫!
幽邢回府邸匆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后便再次出了门。
这个时辰,上原定然不在王城府邸。他日夜派人盯着东城的穆府,此刻便应当在那附近出没。迈着焦急的步子,风尘仆仆的幽大人一阵风似的往城门口去,岂料刚出了王城大门便被撞了个满怀。
“阿邢,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撞进他怀里的正是跋王爷家的小姐,映岚公主,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她抱着幽邢往他胸口上一靠便是一通乱蹭,蹭得幽邢那暗紫色的衣襟上一层白花花的脂粉。幽邢脸上顿时写满了嫌弃,伸出两根手指将她推开。
“跋映岚,你好歹也是个魔族的公主,大庭广众下这样抱着我也不怕丢你们跋王府的脸!”
“有什么好怕的,这城里还有谁不知道本公主喜欢你的!”
说话间,那小姐又想往他身上靠。
须臾之间,他们已是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幽邢转身拔腿就跑。于是,两人一路你追我赶地便往西城去了。
这一路上二人很是谨慎,吵吵闹闹地将痴女追情郎的戏码做了个全套,迎来围观众人一群又一群。他们进了筱王府的大门都不消停,叫一院子的侍卫家丁围着看了好一会儿的热闹。直至二人将这出闹剧搬进了正殿,并将殿门关了个严实,才放下了戒备。
此时殿内已是等候了好几个人。幽邢匆匆扫了一眼,抬手作了二揖,
“筱王爷,淮丞相。”
“都是自己人,幽大人不必多礼!”
幽邢遂转向客座上的左将军,“上原,这个时辰,你怎会在筱府?”
红衣左将勾起嘴角,两手一摊诚实道:“我若在东城大街上转悠,穆烈还不得跟我急!”
幽邢心头一惊,“他当真有动作了?”
面对有些过度敏感的幽邢,上原却答非所问,“听说你刚回来,可知近日青翼山的战况?”
幽邢点了点头,“知晓一二。”
上原回头对筱府的主人和当朝丞相意味深长道:“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幽邢茫然地看着这三人,不明所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答话的是坐在一旁的跋府小姐,“你前些日不在南荒,的确错过了些事。”
“岚公主,此话怎讲?”
“幽大人你有所不知,西疆的战况是昨夜才突然恶化的。”
他依旧听得云里雾里,“然后?”
“消息传得过于快了!”左将军神秘一笑,“竟比西疆大军送战报的小兵都快!”
幽邢倏尔脸色一变,敏锐地察觉出了其中的蹊跷,“上原,你不是一直盯着穆烈嘛,他是怎么在你眼皮子底下和妖族勾搭得这么热闹的!”
上原抱憾一叹,“其实我一直都怀疑我的人里有穆烈的内应。”
幽邢大惊,“此事魔尊可知?”
他点了点头,“是以这次我替魔尊去青翼山送谕令时,便按照他的要求派了最可疑的两个人盯着穆烈。果不其然!”
“你前脚刚走,那两个内应便里应外合。”幽邢推敲了一番,“难怪了!魔族上位的这几年妖族都不敢同我们大动干戈。我说呢,怎么会这么突然就闹起来了!”
上原摇了摇头,唏嘘道:“那二人之中可能只有一个是内应,也可能两个都是。不过,宁可错杀一个,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事关魔族安危,也是不得已。左将军就不要纠结于此了。”淮丞相遂叹道,“不过,魔尊不愧是魔尊!这一招可谓是引蛇出洞了。”
幽邢:“此二人现在何处?”
上原:“斩了,头颅我派人包了包,刚刚送去穆府了。”
“难怪你不敢待在东城。”幽邢了然一笑,遂灌了口凉透的茶水,就着衣袖抹着嘴角,“穆烈见了是得跟你急!”
上原嗤之以鼻,“说得好像我怕他似的!”
“魔尊玄烨的确心思细腻,谋略过人。”筱王爷给大家提了个醒,“但穆烈此人绝非等闲,我总觉得他是早有防备,这一步不过是丢卒保车罢了!”
映岚公主在一旁点头,“穆烈不是一个马虎的人,不会容许手下的人犯这种低级错误。”
“岚公主说得对!”幽邢心中也是疑虑重重,“穆烈在这个时候断了自己的内应,兴许就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又或许是有意将我们的注意力往这件事上引,好为他的下一步排除阻碍。可能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有更大的动作了。”他继而转向上原,“左将军,眼下魔族外患愈演愈烈,邯羽脱不开身。城中之事便全仰仗你了!”
“好说好说!”上原客客气气,“魔都城地广人也稠,还有劳筱王爷和淮丞相多照应!”
跋王府的小姐赶紧插了一句,“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吗?我也可以帮忙的!”
“你做得够多了!”幽邢望向她,眼中满含了感激与怜惜,“以跋王府的立场,不便过多插手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他恭恭敬敬地朝映岚公主作了一揖,“在下替魔族百姓谢过岚公主的深明大义!”
幽邢此番话语无关男女之情,只是纯粹出于对这个女子的敬佩。
魔族虽然恶名在外,但族中也不乏深明大义之人。筱王爷当之无愧地占了一席,一大把年纪才被提升为丞相的淮信算是其二。而处于中立的跋王府也出了映岚这样一位在看尽世间疾苦后倒向新君的正义之士。不过因着跋王府不倚不附的立场,她不便当出头鸟。至今外人只知跋王府的小姐没脸没皮地倒追着幽大人跑,却不知其实那只是个幌子。
映岚抿着朱唇,迟疑了片刻,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才,我便不给诸位大人添麻烦了。”她福了福身子,“筱王爷,淮丞相,左将军,还有幽大人,我这就告辞了。”
幽邢终还是不放心,几步追了出去,低声道:“风口浪尖之时,务必多加小心。”
“你追出来,我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呢!”映岚劝他宽心,“阿邢,穆烈还不至于对我下手。况且他多少还得顾及我爹,毕竟除去手里的四成兵力,他也就只有我爹可以指望了。”
话虽如此,但幽邢觉得以穆烈的性子,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穆烈对跋王府这位小姐有情这件事不假,求而不得也是真。魔族之人皆知这穆烈性子烈,手段毒辣。因此,幽邢很是替她的安危担忧。
“你一个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我不在身边的时候,还是小心提防着点为妙!”
映岚弯起眉眼看了他一会儿,含沙射影,意有所指。
幽邢被她看得唯觉脸上烧得慌,他轻咳一声,退开一步有礼道:“岚公主慢走!”
筱王府离跋王府并不远。秋风和畅,不旺的日头洒在身上,照得人暖洋洋的。映岚心里甜,脸上便也挂着甜甜的笑。无论是人前做戏也好,人后独处也罢,幽邢总是找着各种理由明里暗里地在拒绝她。可那又如何呢!说到底,幽邢还是向着她的,就好比现在这个时候,他就不希望她卷入这场危险的纷争之中。
在情爱一事上,这个跋王府的小姑娘从来就没有过多的期许。
这样便好,看着他,守着他。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挺身而出,当他不需要自己的时候悄然离去。
有的时候,映岚觉得自己的爱情很卑微,可她能接受这样的现状。终其一生,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能让她这样心甘情愿不求回报地付出了。
这一夜,筱王府中的密会仍在继续。
恒水北岸,一只大鸟趁着夜色展翅,悄无声息地往那片祥云罩顶的九重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