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就坐在自留地旁一颗长满叶子的枣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他的眉头紧锁，茂密的黑色眉毛因久不修剪而显得杂乱，他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连绵不断的田垄，连绵不断的青山，连绵不断的云丝，连绵不断的寂静。
他把一切都弄丢了。他本来是个读书人，在把一切都弄丢了之后，就不得不安安分分地从父亲那满是硬疙瘩的手里接过锄头，接过水田旱地，接过夜晚和破晓的星辰，接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上午的时候，他又看见她了，在连绵不断的青山脚下，隔着一条宽敞湍急的河，他看见她，穿着一年前那件称为时新的黄色衣服，她的女儿拉着她的手蹒跚地踏着小脚，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哼着什么，可她还是开心地逗孩子玩乐。太阳不是很大，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恍惚间他觉得她还是一年前的她，而自己也还是一年前的自己。如果时间能重来就好了。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绝不可能实现的空愿罢了。她没看见他，在河边陪着孩子转了一圈后就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看着她抱着孩子消失的背影，很想大喊一声，叫住她，可他最终没这么做，虽然难受但同时又觉得自己不可原谅。他把视线移到泛着波光的河面，默默地想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至少她是幸福的。
现在他坐在枣树下，看着连绵不断的青山，又想到了上午看见的那条河，那条湍急的泛着波光的河，它是从什么地方奔腾而来的又要流到哪里去？它只是一条河啊。他记起一年前似乎也和她谈论过这条河，他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怀着满满的敬意歌颂河流:它一定是流经了很多地方，汇集了许多细小的溪流，所以才有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一条河！它总是不再一个地方做过多的停留，它要奔向远方，冲破一个又一个阻碍，它会变得更大更强，它！或许某一天我们在某个地方再见到它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他有些激动，她就依在他的肩头静静地听他讲着。“它会变得更大更强。”
他喃喃地重复着自己一年前说过的话，烟蒂熏得他的食指和中指一阵灼痛，他抖了抖手，又点燃另一根。“可是，一年了，我看到的还是河啊，只是，不知道还是不是它。”他从地上起身，又向连绵不断的青山脚下看了看，他知道这个位置看不见河，可他还是选择望一望。
还有一半的草没除，太阳已经落在山后，看来得加紧些了。明天还有明天要做的事。
☞高加林式的人生，生活高加林式。
明天还有明天要做的事。
河还是在奔腾向前。
它也不再是河。
一个圆圈，凹下去一点，凸出来一点，就不是圆了，但又还是一个圆圈。
走吧，走吧，走吧……希望你能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