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草庐天寒地冻四面漏风,可哪有夜晚惨呢?当黑夜降临的时候,你连一颗星星都找不到。
就像你总觉得自己多可怜,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可要哪天千万人坐你面前你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话可以跟人说。
因为你是一个守墓人,你和土里埋着的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只能躺着,而你还得继续老着。不够老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死的,那样下去会被他们笑话的。你才三十岁,头发才刚开始秃,可里面最年轻的,都是留了仔才走的。但你还是听见他们笑话你,三十岁了,女人的嘴都没亲过嘞。你就笑笑,也不跟他们争,你喜欢这么安静地待着,有时他们咳嗽几声,你还以为风吹过嘞。
他们也寂寞,也想跟你说话。
可他们没话说,你也没话说。
他们嘴都烂了,他们仔都走了。
以前不是的,以前你养父在的时候,这里可热闹了,镶金的棺材一座一座往里送,那水泥浇的,跟城堡一样。哭丧的队伍一个比一个长。最亲近的子女们,穿着丧服举着黑白照片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4个壮小伙抗着棺材,然后举花圈哀词的,吹丧乐的,后面还得跟着乡里乡外长长的人龙。怎么能不跟着呢?入完土还要好好吃他一顿呢。你也跟着养父混着吃了好几顿。怎么不请你养父呢?地得你养父说了算,怎么个走势,怎么挖,头放哪脚放哪,石碑怎么立,都有你养父一句话。还得给你养父钱嘞。
可这手艺传到你头上就到头了,毁了。可不是你毁的,风水地势,葬礼人情,哪一样你不做得妥帖当当的,养父还夸过的,说你也是入骨虽浅皮毛已深,这是说可以出山了。除了哪家什么时候要送花,要祭拜,要除草,入殓这样的头号大事都允许你出手了。你可不激动,20分的精力砸进去,上蹿下跳楞是风光地糊弄了下来,养父可是满意地拍了你几板。
可怎么地,来祭拜的人越发少起来,修坟的十不足三,接着几年更是没人来入葬了。你一打听吧,都流行火化了,烧了灰直接送省城一个小园子里了。那园子小啊,一个骨灰盒才占那么点地,花草都娇嫩得假,一点安息的意味都没得。偏偏还贵得吓人。
养父常年守着也不出去,所以是不知道的,只是叨念着,怎么都没人来呢?怎么都没人来呢?没人来就没死人,也好啊,也好啊。你可不敢跟他说实话,他还每天叫你帮他修草呢。这草疯了一样长啊,这坟地大啊,一个人怎么修得过来,两个人也修不过来嘞。还好,慢慢的需要修得地就少了。怎么少的,人家往外迁了呗,说要拿去烧了放省城里。挖坟是大忌啊,哪怕是挖自己家的。养父死命劝,又怎么劝得住呢?这人家自己的事,说着就起开了。有了第一家就有了第二家。家家都有钱了,城里可不舒服?怎么能就自己住呢?祖先也得跟着沾光啊。
于是这墓地又热闹起来,一堆堆的人来啊,一堆堆的墓挖啊,挖起来一个个坑,像一个个丑陋的疤。养父多健硕的人,五十来岁的人,抗起棺材毫不费力,可这一挖就垮了。挖一座就老一岁。腰是看得见地塌,头发是看得见地白,人越发沉默,越发散出死气来。
见多了死人是看得出人身上的死气的,你知道养父活不了多久了,养父自己也知道。他都躺下了,他都吃不动了。他说,他是一定要躺到土里的,他说不烧,不能烧,这事情是要遭报应的。他说这世道毁了,阎王爷息怒啊。
他声音越发地小,都喃呢起来。
可没多久,他又容光焕发起来,像一下子变成了20岁小伙,他整天在屋后叮叮当当地响着,饭大口大口地吃,只是不说话,你也不说话。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躺着走了。
不是躺在床上,是躺在棺材里,刷着艳红的漆,新得像血嘞。他就躺在棺材里,边上放着最宝贝的风水罗盘。他还笑着,怎么不笑呢?这棺材是他自己打的。木头选的又结实又干燥,一个蛀洞都没有,磨得又平又光滑。这漆刷得这样均匀,像艺术品呢。自己再往里一躺,就完美了。这才是自己熟悉的节奏,熟悉的套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死法。
你怎么不知道养父的想法呢?可你也没钱,连养父的照片都没有,就一个人拖着棺材找最好的地,自己活泥把养父埋了。没摆酒席,没有其他任何人。也不需要那些背叛了养父,背叛了祖先的人。你就打好碑往地上一插,你就去尽管除草,把根都给拔出来,然后痛痛快快哭个几天就好了。
这下守墓人就你一个了,每天醒来,没有一点变化,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草在疯长。你在边上圈了块地种菜,菜也疯长,于是你也沉默地疯长。
就是屋子养父还没教你修,就越发地破旧起来。
你说这草庐天寒地冻四面漏风,可哪有夜晚惨呢?当黑夜降临的时候,你连一颗星星都找不到。
就像你总觉得养父走了以后自己多可怜,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可要哪天千万人坐你面前你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话可以跟人说。
你只能每天守着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的墓地。
你要守着养父,和这些没人来挖走的灵魂。
可你错了,你看今天不就来人了么。
污污泱泱是带着大叉车来的。政府要开发了,这一大片地,做乱葬岗太浪费了,得铲了。
你出门一看,什么都没看明白,却也什么都明白。
你也不说话,就径直往坟地里走。走到养父的坟头上,你填的水泥包周围还干干净净的,前头还有你昨晚送的花。你很满意啊。
你就往养父边上一躺,阳光照下来,亮亮的,可这是冬天,所以也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