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的第一天,我们跑去苏州玩。
去苏州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愿望,最初是打算过年的时候去,奈何饭局太多,分身乏术,只得作罢。后来说好春天去,结果春暖花开,花间流连,走不动路。夏天快要到的那天,乐同学冷不丁问我:后天要不要去苏州?于是,就这么突然成行。
到苏州的第一站,去的是虎丘。虽然号称“吴中第一山”,借用乐同学的评价,这就是个坡,应该叫“虎丘坡”,海拔什么的,实在可以忽略不计。然山不在高,虎丘的灵气全在精巧。整个虎丘就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大园林,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茂林修竹、清池碧水,一应俱有,拾阶而上,进园门,过花窗,穿回廊,全是园林的精致秀丽。可她和园林又不完全一样,起伏之景,延绵之势,皆为自然之造化,半是匠心独运的设计,半是得天独厚的野趣。后来,我们也去逛了大名鼎鼎的园林,回过头想想,觉得虎丘还是很特别的,园林是平面的,但山是立体的,在虎丘里,不怎么能感受到园林的封闭,却很自然地有一种平地而起的开阔和自由。
叶子连着叶子,飘在黛色的屋檐下,风一吹,就是一片明晃晃的绿;青苔覆上石板,阳光照一半,暗一半,像风干的墨迹,有时间的路径;圆形的门和方形的窗,里面全是画,走进画里,又成了另一幅画。路曲折回环,繁复幽密,可抬头看,天空从几百年的树冠中露出来,依旧是藏不住的高处气韵。虎丘,大概是一种审美的融合,既幽闭又开阔,既精巧又粗野,挺奇妙的一种存在。
在虎丘里绕,走过一条小路,头上是木头花架,花叶稀疏,阳光斑驳地洒进来,走出来之后,是一小块平地,旁边立了一块小小的绿色牌子,写着“虎丘山邮局”。有一会,人流很少,我们停在那里。墙上浸着黑色印渍的老房子,长满叶子的树,横靠在墙边的石板,还有穿过花架的阳光,都非常安静,一动不动。我们凝视着这个场景,觉得很美。我想,这肯定不是一个真的邮局,大概是方便游客在这里寄明信片。虽然是一种商业化的行为,但却感觉特别应景。不知道为什么,人很容易觉得,山里的时间要比外面慢,就像那个古老的神话,山上一日,世间千年。在一个感官上时间被拉长的地方,有一个邮局,没什么人来,安静地等,很像木心那首广为流传的诗:从前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虎丘的顶上是虎丘塔,宋代名塔,砖砌塔身,八面七层,最大的特点是,这个塔是斜的,最大倾度将近四度,肉眼可见的倾斜,马上就能让人联想到比萨斜塔,全国独此一塔。我走到塔身下抬头看,和别处寺院里的塔不同,虎丘塔没有那种凌厉清冷之感,外扩的塔身,看起来又敦厚又温柔,大概是沾染了这两千五百年的温风软雨吧。
看完了虎丘塔,我们便下山了。快到出口处,有一匹马车,停在路边,是那种付费乘坐的马车。一匹棕色的马,非常温顺,也非常疲惫,疲惫到我看着它的眼睛,都觉得有点难过。我属马,天然地对这种动物有好感,我很想摸摸它,但又有点害怕,只得站着犹豫。一个外国女生也走过来,非常漂亮的一个女生,淡金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好看到我差点都忘记礼貌,就一直看她。她带着几个中国小孩,一个女孩的腿不好,一瘸一拐地走着,还有一个男孩,一条腿没了,就是一个钢做的支架,孩子很活泼,用义肢卖力地一圈一圈地走。我终于鼓起勇气,摸了摸马的额头,它很敏感地把头偏过来,打了个响,我害怕,后退了一步。然后,那个外国女生,熟稔地把手放到马的额上,很近地贴向马,专注地看它,亲昵地安抚,马很快就安静下来,看起来很放松。后来我就离开了她们,我想,那些残疾的孩子,也许是她收养的,也许是她的学生,但不管怎样,那些孩子应该都很幸运,因为有那种眼神的人,我不信会是坏人。
上午在虎丘上转了太久,我们都饿坏了,下了公交随便找了个面馆吃面。我点了一碗面一份凉皮,凉皮很好吃,分量很足,到最后我也没吃完,价格还不贵。乐同学跟我说,一直到2010年,安徽全省的用电量,才终于赶上苏州一个市的用电量,足以见得这里工业和经济的发达。我看了看桌上剩下的面条,心里感慨的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家乡的物价,真是名不虚传。
下午去逛山塘街。我是不怎么认得路的,火车上,乐同学问我,虎丘离火车站有多远?我用手给他比划了一下:呃,从地图上看,大概有这么远吧……所以在找路这件事上,我无条件信任乐同学。我们就跟着地图,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下午两三点钟,阳光如玻璃般透亮,巷子里偶尔走过几个行人,老城区里,都是两三层小楼的人家,门口种的花都在打盹,墙壁刷的雪白,地上简直一尘不染。我看着这路,很是震惊,非常笃定地推断,我们肯定已经进景区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干净?
又走了两三条小街,老街的热闹才传入耳中。我们去的是木渎古镇的山塘街,一边是流水人家,一边是店肆商市,老街风貌十足,商业化气息也十足。好在人少店小,信步闲逛。天气很热,有一家店叫卖正宗的哈尔滨马迭尔冰棍,乐同学很有兴趣,极力怂恿我一尝美味。价格不菲,味道不错,开开心心吃完了,没走几步,又有一家,叫卖正宗的俄罗斯冰棒,并打出了普京的头像。前面隐约还有一家,高悬奥巴马的画像,也是卖冰棒的,一路走来,世界各地的特色冰棍都齐了。乐同学气恼,怎么感觉好像被骗了,都是什么鬼,难道是冰淇淋产业街吗?
路遇一家饮品店,开在老房子里,墙角的屋檐上,悬下一大片粉色蔷薇,倚着黑色的瓦和褐色的窗,像油画里的少女。我嚷着拍照,乐同学很争气地超常发挥,拍了一张我最喜欢的照片。店主在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我不经意地回头,发现椅子上有一摊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白猫。下午的街上人声喧闹,猫全神贯注地睡着,气定神闲地打呼噜,胸脯随着呼噜的节奏一起一伏。有游客围过来,轻轻地挠它的脖子,猫迷迷糊糊地把眼睛斜着睁开一丁点儿大的缝,飞速地一瞥,头往后一缩,眼睛紧闭,又继续做它的春秋大梦去了。我看猫睡觉看得津津有味,心里羡慕得很,猫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快到晚上的时候,终于到了平江路。平江路的位置很是近水楼台,拙政园、狮子林、博物馆都在附近,我们便订了那里的民宿。虽然同为老街,但平江路的生活气息要比别处浓得多,很多老苏州人在此住家。我们订的房子在平江路上的一个小巷里,一条小河从门前流过,两边是低矮的苏州风貌的平房。门是锁着的,乐同学打电话联系房主,说马上过来送钥匙。我们便坐在河边的石头栏杆上无所事事地张望,天色悄然变暗,旁边一家有一个小女孩在门口玩,四五岁的样子,用苏州话跟一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完全听不懂内容,只是在心里想,原来这就是吴侬软语啊,特别是经由一个天真幼小的孩童口中说出,那么嫩,那么嗲,言语里充满了很柔软的烟火气。说到苏州话,还想起一件事,在苏州市区坐公交,每辆车在用普通话报完站名后,都会用苏州话再报一遍。我们在车上,看窗外快速流过的风景,很拙劣地学着用苏州话,讲那些陌生的地名,然后被自己逗笑。方言报站,让我对这个城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不仅仅是一种旅游城市的宣传,更是一种传统的具化,一个城市的气度和一方文化的自信。
送钥匙的小哥踩着个滑板车酷酷地滑过来了,看起来很有个性,非常地热情。聊了一会,知道我们第二天要去园林,主动给我们借来两张园林卡,当晚送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免了一百八十块的门票钱。不收押金,退房也没有时间限制,全凭自觉,也不查房,把钥匙留下就走,确实如他所说“我们家就是很随便的啦”,嗯,祝他生意好。
晚上出门找东西吃,巷子口一家小饭店,门口沿河摆了几张桌子,一两个客人吃着花生米下酒,河另一边的墙上,刷了一块白漆,充当幕布,老板在店里架一个投影,直接把电视放在河面上。旁边还坐了一个邻居大叔,捧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看,这大概是水乡人民的日常。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床去园林,巷子里人很少,店大都还没开,连风都是安静的,画舫靠着岸,我站在河边,看临河的人家。三层小楼,白色的墙,朱红的门,临水的飘窗,还没开到饱满的花墙,还有令我垂涎不已的阳光房,门口很随便地晾着拖把,斜斜地停着摩托车。我拿起手机拍照,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门突然开了,我吓一跳,一只小狗飞快地冲出来,一个老奶奶慢腾腾地走下台阶,再转身把门带上。我赶快低头看照片,很幸运地拍下这一幕。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我对苏州老城的印象,有一点方寸的精致,又免不了俗世的粗糙,有时候像一个桃源,但永远会飘起琐碎的炊烟。也许日子就得是这个样子,总是要追求一点缥缈的美,但永远都逃脱不了实在的生活。
时间有限,最后还是决定去最有名的拙政园。这个园子最初是由明正德初年的御史王献臣所建,因为官场失意,回乡造园,取义“拙者之为政也”。结果他儿子是个败家子,在他死后一夜之间,就把这么大的园子赌博输给了别人。从此这个园子开始了它坎坷的命运,几易其主,几番兴芜,几经增补,成了今天的样子。
在园林里逛,每一眼都是美的,但想拍点什么,却又觉得很难。我觉得园林是一个整体,很难分割,拍出来都是局部,能留在画面里的不过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而已,拍不出那种延绵转折的精巧和峰回路转的气韵,框出来的景致和眼睛看到的会有很大差别。花草树木哪里都有,而园林里的它们,所不同的,就是一切都刚刚好。
墙角里孤零零的三两株芭蕉,略显沧桑的白墙上紧闭的窗,只露出一角的飞檐,一排寂寞的朱红的窗棂,不起一丝波澜的静水,空无一人的暗淡的回廊,还有轻得都难以察觉的安静的风,所有的,都不可或缺,揉在一起,这个时空就是活的,它可能是一个故事,是一点愁思,是一个思念着的人,是穿越古今的思绪,是一段也许安详也许孤寂的岁月,是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物。
园子不小,有很多园中园,馆中馆,有时某一个角落里,会短暂的没有人,我走进去,方寸的天地里,独我一人,坐在长廊上,背靠廊柱,无言无语,看着满墙的爬山虎,绿得深沉。那些文人,在那个时代,也有不幸之幸,失之庙宇,还能退守田园,以自然之景,寄托最后的精神家园。独坐庭轩,邀月对饮,虽身处幽闭,然心除形役。何等的孤寂,却又是何等的自由。千年之后,同样到过这里的人们,独坐于此,是否会想,今人,还能有退守之处吗?
拙政园的西园里有一个小亭子,背山临水,如扇而展,亭内悬一匾额,上书“与谁同坐轩”。寥寥数字,我觉得是对园林之意最好的概括。这样的一个园子,是封闭的,却也是开放的,是独坐,还是携友,是击节而歌,还是洒泪沉吟,全都随性而发。其实这个问句化用了苏轼一首词里的句子,“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题额之人藏起了后半句的答案,却抛出了前面的问题。与谁同坐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能找得到与你同坐的人,还能有一份看清风明月的心。
出了拙政园,绕个圈子就是苏州博物馆。苏州博物馆的名气,很大一部分源于它的建筑,新馆由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是山水园林和现代建筑的结合。走进去之后,不同于别的博物馆,馆里的光线特别好,整个幕墙由玻璃和开放式的钢结构组成,几何线条简洁优美,配以水流,温婉灵动。屋顶设计得很巧妙,玻璃天窗,有一个折角,使得阳光毫无遮拦,一泻而下,像鱼跃水中,搅起一室的明亮。
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细节。所有的楼梯台阶,都不是一个完全的平面,而是中间微微向里凹陷,像一个很浅很浅的凹槽,台阶两边往上翘起,让人想起与这里一墙之隔的飞檐。我也不知道这种设计有什么寓意,但看起来会觉得很立体,很精致,有一种南方的工巧在里面。
快走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席地而坐,看着对面的幕墙,低头不知道写着什么,我走到旁边瞄了一眼,很稚嫩的笔迹,写着“形状,颜色,材料”等等,大概是在完成观察作业,看起来非常认真。下楼时我又转身看了看她小小的背影,拍了一张,就觉得这样的一个场景,非常美好。
最后一天的下午,我们抱着好奇心,慕名去了诚品书店。诚品书店自在台北创办以来,时至今日,大陆只有苏州、上海、香港三家分店,苏州诚品又是第一家分店。去逛了之后,怎么说呢,感觉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好。与南京的先锋书店不同,今日的诚品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书店,而是发展成了集文化、生活、商业、创意为一体的一个综合性文化品牌。很大的两层,“诚品书店”和“诚品生活”融在一起,卖书,也卖吃的,卖很精致的小玩意,卖昂贵的生活用品,看书的人和逛商城的人混在一起,是很棒的商业模式、很好的产业集群,也正是因为这样,书店的氛围不可阻挡地被削弱了很多。比较起来,我好像还是更喜欢家门口的新华书店啊。
临走之前,我们饱餐一顿,吃了超级好吃的烤鸡。然后,带着舌头上的依依不舍,返程回家。两天的苏州行,很充实,很快乐。感觉我每次出去玩,都还蛮顺利的,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好事和美景。有时候也会想,出门旅行的意义在哪里呢?大概就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短暂地逃离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吧,在一个新的地方,去感受久违的新鲜感,刺激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心。
我们回来了,但还会有下一次离开。愿每一次的离开,都会有更好的回来。
P.S. 纪念2017.5.6-7 苏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