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清梅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侧耳听着门外的对话。

“你家三个女仔最近几晚不闹了嘛?前几天半夜三更一直哭啥哭?你也不管管!”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大咧咧的说,清梅知道是他,她血缘上的父亲,只是她越来越不愿意叫他爸。

“你不是生三个女仔?!你有心情管了?”另一个声音是隔壁老张。

老张的老婆刚生完孩子,三胞胎,都是女孩。老张垂头丧气的用板车从卫生院把母女四人推回家,一路上谁也没搭理——村里人也都知道了,没人不识趣的跟他打招呼。这是妈告诉清梅的。说这些的时候,妈的语气带着担心。

清梅以为,妈是替老张的老婆王姨的处境担心,担心王姨会像妈自己一样,因为没有生男孩而受男人的打骂。清梅家也是三姐妹,虽然不是三胞胎,但一次一次单独的失望并不比一次大的失望分量更轻,父亲的打骂对她们母女来说是家常便饭。

“你是四个女仔,你有资格笑我?!还一次三个,没有比你更倒霉的了!”清梅爸发出了讥讽的大笑。

“关你屁事!”老张砰的把门摔上了。这声响震得清梅手一抖,毛衣针把手指戳出了深深的红印。

他要进来了,清梅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不想面对父亲。以前她还鼓励两个妹妹,试图调和她们对父亲的畏惧和躲避。但现在她自己也不想跟他打交道了。

以前清梅在村小学成绩名列前茅的时候,父亲对她比对两个妹妹更和蔼一些,有几次清梅还听到他在村人面前得意的说起大女儿读书厉害,以后有出息——他很爱在村人面前吹牛自己做过什么大事儿发过什么财,经常被听的人故意拿没儿子的事刺他。但他肯把清梅的成绩拿来作吹牛的资本,还是让清梅觉得心里暖暖的。所以清梅一直比两个妹妹更自信大胆一些。

可是两年前的9月后,一切就变了。清梅拼命考进了县里的初中,在新班级里,她这个来自乡下农村小学的孩子很难取得从前的名次。

清梅知道,父亲对他失望了。

一个人曾经寄托期望的对象如果让他失望,那会被他施以更严重的惩罚。

父亲对清梅的惩罚,是花光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比从前更沉迷于喝酒了,一喝醉就在家里砸锅摔碗,对母女几人呵骂。这时候,两个妹妹从来不敢呆在家里,只能清梅帮着妈伺候着他,收拾残局。第二天父亲酒醒了,不由分说把清梅妈的小钱兜一抄,又去村口小卖部买酒。而以前他只会从钱兜里拿钱,把钱兜和里面剩余不多的零钱留下,算是考虑了她们母女的生计。

清梅妈没办法,只好更加的起早贪黑,除了卖豆腐,还开始卖鸡蛋,晚上也去摆夜宵摊点。家里仅有的两只母鸡根本生不了那么多蛋可卖,清梅也搞不清楚妈是怎么批发到那么多便宜的鸡蛋去卖的。尽管这样,清梅每个星期带去学校的饭钱还是零零角角凑的。

父亲哼着什么进屋了,看来刚才老张的反应让他觉得心情不错。看见清梅在织毛衣,他喝了一句“丫头片子就会干婆娘的事!”就走了。清梅心里哼了一声——你也没干大男人该干的事!

清梅很烦恼,班主任已经私下找她谈过了,新学期开学已经两周了,这学期的学费她必须要在下周一交齐,不能再拖。

清梅知道,妈一直在想办法凑钱,上周她回家的时候,妈告诉她这周应该能凑齐。可是昨天周五她从学校回来,妈才告诉她,又差了五十——被父亲抢去买酒了。他还是老样子,上次清梅订卷子的钱,也是被他强抢去还打牌欠的赌债了。清梅妈抱怨了两句,反倒被他踢青了腿。

清梅又气又急,她已经暗暗打听过了,除了她,班上就另一个男生陈羊还没交齐学费——陈羊的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年老的爷爷奶奶在乡下一边耕种,一边带着四个孙儿。

连百合都在昨天把学费交齐了。清梅看见昨天傍晚,百合妈亲自到教室来了。晚自习的时候,百合就找班长交了钱,零零角角的纸币硬币一小叠。清梅听班里的同学传了,百合是被她爸妈人到中年才捡来的弃婴,百合爸妈都是农民,百合爸还有残疾,家里很困难。但是两夫妻很宝贝百合,省吃俭用的供她上学。

怎么别人的父亲就那么心疼女儿呢?清梅恨恨的想。妈说,生作女仔就是这样的命,村里谁不这样?可是清梅不信。

她放下毛衣,开始烧火做晚饭。

清梅妈直到深夜了才回来,比平时收摊的时间更晚。妈告诉清梅,差的五十块钱解决了——她特意守到隔壁摊位的张伯也收摊了,看张伯今天生意不错,才开口跟他借了五十块钱。

怕清梅担心还钱的难题,她又安慰女儿,最近晚上吃夜宵的人多起来了,她多做一些卤味,晚点收摊,有半个月总会把这额外的五十块钱挣出来。清梅决定明晚做完晚饭,也跟着妈去守摊。

躺在床上,清梅心安多了,终于能按时交学费了,马上就要初三了,虽然学习的压力让她感觉越来越吃力,但她不想放弃,还是要努力考高中、考大学,她想。班主任张老师说了,考上大学就能找办公室的工作。她不想像隔壁老张家大女儿张招娣一样初中没毕业就去外地打工。

深夜了,隔壁老张家也很安静,前几天半夜奄奄的婴儿哭声消失了。


晚饭后,两个妹妹也跟着她们去了。她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透的,连路上的灯火都熄灭得只剩醒目的零星几点。

到了家门口,清梅借着隔壁还没灭的灯光摸索着钥匙,却看见灯下有个人影,是王姨。她怔怔的站在院坝里,脸上又肿又湿的,看不清是哭的还是被打的。

清梅妈也看见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带着同情的表情跟王姨说:“妹子,想开点吧,身体是本钱。早点回屋。”

王姨没答腔,还是杵在原地。

“她怎么了?”清梅奇怪的问。

“她那三个女仔,恐怕养不活了。”清梅妈叹着气说,她很肯把大女儿清梅当大人一样的摆谈家长里短。

“为什么?!”

“你知道上一次村里生的双胞胎女仔是什么结果吗?”清梅妈说了开头,似乎又觉得这话确实不适合让女儿知道,“唉,哪有那么多水米喂三胞胎!没出月的婴儿,也娇嫩得很。”

清梅打了个冷颤——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妈说的话里有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以前她只知道,村里生出女仔不要了,就送人,或者摆在乡政府门口的。


母女几人进了屋发现,清梅爸不在。

前两天抢走的钱早就花光了,哪里还有钱?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买酒喝?清梅妈正嘀咕,门咚咚的闷响起来。

清梅刚开了门,父亲就脚底踉跄的抢进门:“死婆娘,开这么慢!”他手里拎着晃荡的酒瓶子,“弄点下酒菜来!”

“你哪里有钱又买酒喝去了…”清梅妈一边扶他一边说。

“你还背着老子藏私房钱!”清梅爸扬手猛的把妻子推了一个趔趄。清梅妈已经累得晕头转向,一下子撞到旁边的饭桌沿,哎哟叫起来。两个妹妹哭叫着去拉妈妈。

清梅没顾得上去拉妈——她看见父亲另一只手里攥着昨晚妈装学费的布袋。从刚才回屋没看见父亲,她就有不好的预感。

她冲过去抠父亲的手,拼命把布袋抠出来。父亲不松手,骂骂咧咧的踹她。

“你给我!这是我的学费!”清梅急了。

“狗屁学费!丫头片子是读书的料吗!”

“你这么能,你怎么不自己挣钱花!”

清梅这句话戳中了父亲的痛处,他狠狠的一个耳光扇过来:“死婆娘生你们三个丫头,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老子还有心情挣钱?挣了留给谁?!”

他这一打,手里的布袋倒是被清梅抢到手了。清梅顾不上脸上的肿痛,赶忙翻开布袋——里面还有几角硬币。

父亲打完她,又去踹桌边的清梅妈,骂她别装死,赶紧做下酒菜。

清梅妈继续哎哟着,两个妹妹哭作一团。

父亲已经顺势在桌边坐下,手里的酒瓶一下接一下的抬起落下。

清梅不声不响的进厨房,收拾了两碗夜宵卖剩的煎饺,端出来搁在桌子上。又把妈扶起来,给她搽红花油。清梅妈泪水涟涟的也把油给清梅脸上搽。

父亲还在叽里咕噜的骂着,清梅觉得头嗡嗡作响。但她什么都没说,擦完红花油,她在墙角的竹凳上坐下来,静静的等着。

清梅妈以为她等着收拾父亲吃完的碗筷,于是颤巍巍的起来,带着妹妹们去洗漱了。

清梅还是坐着,她搓捏着瘪瘪的布袋,不时觑父亲。隔壁又传来了哭声,不过不是婴儿猫一样的声音,是大人的。

清梅一边听着,一边等,等着他醉倒。

酒瓶子起伏的次数慢慢少了,过了不知道多久,父亲慢慢的不动了,歪着头靠在墙上。

清梅还是没有动,直到听到了父亲的鼾声。

她从柴房拿了一根长长的麻绳,使劲拉了两下,确认很结实。然后她走到父亲跟前,先把他两只耷拉下来的手别到后面,用麻绳紧紧缠在一起。想了想不保险,又使劲把他连坐着的凳子一起转向桌子,把他两条腿也照同样的办法绑好,跟双手一起绑在桌腿上。

父亲一动不动的没有反应。

绑完了,清梅开始翻他的衣兜——她记得他买了一个bp机的,也许能换点钱。可是她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

清梅又失望,又愤怒。她不想把绳子解开,就让他捆着过一夜吧,死了最好!

反正妈也会管他的,她想着,气冲冲的回屋睡觉去了。隔壁的哭声和骂声让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自己的学费凑不齐了,三妹也要上小学了,也需要学费……


“清梅!你这个挨千刀的死丫头啊!”天刚发白的时候,清梅妈和妹妹们被堂屋里声嘶力竭的呵骂吵醒了。一见到清梅爸的样子,她们都吓住了。

“还不快点给老子解开!”清梅爸怒视着妻子。

“快点啊!老子手脚都僵了!”

“僵了也好!没了手脚,你就在家里看门,不出去喝酒了。”清梅妈有点高兴的说。

“翻了天了!清梅呢?你们等着,老子非把她皮扒下来不可!”清梅爸咬牙切齿的骂道。

清梅妈这才想起进里屋找清梅,却发现,屋里没人。

三母女把不大的土坯房子里里外外又翻又喊的找了两遍,没有清梅的踪影。

最后,二妹在灶台上发现了清梅留下的纸条:

妈,我去找招娣姐了,学费你别愁,我自己挣回来。

清梅妈慌了,抹着泪奔去隔壁要张招娣的电话。三母女坐卧不安的等了两天,招娣从工厂车间打到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告诉清梅妈,清梅并没有到她那里。

清梅妈哭天抢地的要外出去找女儿,被清梅爸拦住了——家里要有人挣钱供他吃穿;而且,他僵掉的腿部分神经坏死了,落下了跛脚的毛病,得有人经常搀扶伺候。他对清梅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她死在外面解恨。

清梅就这样没了踪影。

原创插图



跋:

“女性是第二性,排除在男性以外的“他者”。权力归于男性,女性仅仅是附庸。附庸的庇护来自权力,歧视也来自于权力。事实就是如此,谁家生了女儿也还是叹惋一阵儿。”

过去数十年来,我一直耳闻目睹着身边的第二性的遭遇:

有些故事里的她,像清梅一样,坚韧大胆,却生不逢时逢地,沉沦下寮;有些故事里的她,像百合一样,天可怜见,得人用心呵护,却过早的零落飘散;有些故事里的她,自尊自强,处处敢与男性争高下,却无奈陷于庸常的生活怪圈里……

有时候我也迷糊了,自己到底是故事中的人,还是故事的旁观者。

那么,就做故事的记录者吧。“那些花儿”这个系列,我希望能一直写下去,写到再也没有区分第一性和第二性的必要,再也没有一个特设的“节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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