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三岁的自己在蹒跚学步,晃着小手已经可以走得很顺畅。我开口叫妈妈,叫爸爸,叫那些我本不愿意叫的亲戚。父亲笑得眉飞色舞,母亲挂在脸上的笑容从未褪去过。
母亲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织毛衣,她时不时抬头望我,我走过来坐在她翘起的右腿上。母亲的腿一上一下地抖动,年幼的我体验到了奇妙的感觉,我飞起来了,在有母亲保护的地方。我大声嬉笑,那笑容没有参杂一丝一毫的烦恼。
父亲躺在一旁的床上呼声震天,他干瘦,黝黑,胳膊却粗得吓人,他睁开眼骂我,我立刻闭上了嘴。
趁着父亲再次入睡,我爬过去捏住他的鼻子。不多时父亲便呼吸急促,他的手臂扬起来打我的手,我被打得生疼,开始哭泣。父亲想要抬起的手立刻放下,示意母亲带我去其他房间。
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过来把我抱走。她拿下织好的衣裳套在我身上,我看到新衣服转瞬间便破涕为笑,在肮脏的地上翻滚。母亲拉我起来,我四肢一齐挥舞,她把我拎起来放到小床上,给我讲故事,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母亲怕我冷,避开了冬天,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让我踏上幼儿园。
我懵懵懂懂的一头撞进校园。
母亲送我到校门口,我看到很多和我同龄的小孩,他们在门口抱着自己的父母大声哭泣。我也哭,母亲说:
“好好上一天学,晚上妈妈来接你,给你带好吃的。”
我听完便不哭了,漫不经心地踏上了我的读书生涯。
校园里我看到了很多孩子,他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快,抢着玩滑滑梯,一起跳绳踢毽子。几个小男生在追逐打闹,其中有个跑太快摔了一跤,他没做声,起来继续嬉闹。
我缩在角落里只默默看着。
课上一起跳绳的时候,女老师要求每个学生跳三十个。我排着队,等待那个充斥着我整个幼儿园的糗事来到,前面的学生都顺利的完成,终于轮到我了。
我拿起绳,一跳肩膀便开始上下耸动。老师提醒我肩膀不用动,我听得真切,只是控制不住。那一跳肩便一耸的滑稽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笑出声来。同学们在笑,老师也笑了。
我看到那个自己站在那手足无措,我和伯父一样在找裤兜,想把无处安放的手埋进去。原来这条裤子没有口袋,我只好紧紧握住跳绳,尴尬地站在原地。
同学们笑过了,老师带我们去吃饭然后午休,宽敞的屋子里,数十个小床挤在一起。老师让我们睡觉,若有人说话,便会来揪他耳朵,我想着刚才的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老师走过来看我,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再不睡就出去罚站。”
我吓得闭着眼不敢动弹,依旧没睡,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半小时。
起床的时候下雨了,我们奔跑着去上厕所,厕所很老旧,坑位上没有任何保护,下面便是赤裸裸的粪池。我站在那里撒尿,很多人跑来跑去,我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撞到了我,我没站稳,径直栽了进去。
我在里面挣扎,不知道喊得是救命还是其他什么含糊不清的词汇。我伸手去抓一切能抓的东西,我抓住泡沫,它沉了下去。我抓住农药瓶,它也沉下去,我什么都没抓到。其他孩子跑得远远的,边跑边笑,我又一次感受到自己当时的绝望。
有个男老师赶过来捂着鼻子,用浇水的工具把我捞起来,他把我丢在大操场上,春天的风依旧冷冽,吹得我瑟瑟发抖。他和另一个女老师用水管对着我猛冲水,我看到他们脸上厌恶的表情和爷爷奶奶的一模一样。
老师喊父亲来接我回家,父亲起初看到我落魄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直到老师和他说明情况并让他带我回去好好洗洗,父亲的脸才阴沉下来。
他丢了颜面,急不可耐地离开。
我不敢去看爷爷奶奶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沦为家里的笑柄。伯母不会让我再进他们家门,堂姐不会让我靠近她身前一丈。爷爷会叼着旱烟责怪父亲的教育问题,奶奶会表情淡漠地说我讨债鬼,我离这个家庭越来越远。
父亲让我歇在家半年,赶上下一次报名,兴许所有人都会遗忘。母亲没有责怪我,她看我的慈爱眼神从来不会变。
我的整个幼儿园似乎都缩在了角落里,和影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