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琳娜 来源:图书馆“超星杯”征文大赛
我是被热醒的。
细密的汗珠在脖颈和后背上黏成一片。我扭曲着身体伸出手在床上胡乱拍打,四处摸索着昨晚不知被扔在何处的空调遥控器。没摸着。倏地撑起身来,趿着拖鞋“啪哒啪哒”走到卧室门边的小白橱前戴上眼镜。我又从四周林立着模糊轮廓的的光影绰绰之地回到了平日里那个清晰而精准的世界。
我立即扫射起房间,一眼看到连架书桌旁酣睡的遥控器,“啪哒啪哒”飞奔过去,一把将它抓起的同时狠狠按下了启动键,清脆的“嘀”声之后,胸腔中的热气好像被这声波打散了一些。左手大剌剌地抹去脖子上因着这一连串动作新冒出的黏腻汗水,右手还未来得及放下呆愣愣的遥控器,只感到书架上余光所及处有一方鹅黄色的淡影,那淡影映在心中偏僻的一隅,那儿就涩涩软软地塌陷了一厘。前几日还在外面的书架上到处寻的,怎的竟在这儿?我忙放下遥控器,轻轻将它抽出… …
清晨的暑气簇拥着新生的阳光毫不温和地想要刺破车窗,那是它七八月份特有的坏脾气。小升初的暑假是我有史以来经历的第一个超长假期。我坐在从城市往远郊飞速奔驰的小车中,窗外整齐而稀落的行道树逐渐肆意疯长成凌乱却苍翠茂盛的小丛林。
我一下车便扑入早已等候在院门前的外公外婆怀里。“乖女仔又长高了!”外婆眼中尽是笑意。刚进房间,远远看见枕旁静静躺着一本鹅黄外壳的书。“又是外公的把戏!”嘴里还在嘟囔,却已迈开步子雀跃地奔了过去。“寄小读者”四个字映入眼帘。“是冰心的书,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此三两月内… …”
自那日起,在外公家的半余月中,我总抱着书呆在院子旁那一方小小的池塘前,要么屏息凝神沉浸在冰心先生温润伶俐的笔墨里,要么逗逗池塘边蹦来蹦去的胖雀子,或是忽然激起几圈涟漪,惊走一群藏匿在水草间的红底黑花的鱼。外公说这池塘在我出生前就有了,却日复一日脆生生地绿着,清冽地绿着,萍蔓丛生,鱼虫同嬉,蛙蝉共吟。院子里的夏日总颇有些凉爽,我觉得是倚仗了这池塘的神威了,暑气不敢近的。也许是造物者赐予的一块青玉令牌呢,默默守护着这几颗盘虬的老树,这几只肥墩儿墩儿的雀子,这座小小的院落,或许还有一个痴迷于书中乾坤的小女孩。
在书中的第七封通讯里,冰心先生提到威尔斯利大学的Lake Waban,仪态万千的慰冰湖。她每日黄昏的泛游,舟轻如羽,波不胜桨。她见过的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她说湖水四围斑斓的叶,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那湖畔伴着她阅读、写作,给她温慰,成了她亲爱的人。而我的池塘又是怎样的可爱呢?予以我清朗安宁的心绪,随冰心一同游历山海… …
一阵尖锐的车鸣划过耳膜,蓦地回过神来。手中仍拿着这本《寄小读者》,书皮有些灰灰的,纸业也已微微泛黄,但我呆呆地瞧着它,仍像是泛着清艳的鹅黄光泽,大概是因着眼底不知何时氤氲起的浓重湿意。我忽然颤抖着指尖小心而急切地翻拨起来,喏,慰冰湖仍荡漾着盈盈的秋意,邮船上凭栏的旅人还在谈笑着神户的“馒头山”,从约克逊号无数窗眼里抛出的五色飘扬的纸带,刚轻轻地栖落在岸上。可那一方小小的池塘去了哪儿?
外公外婆数年前已搬到了城里,曾经的小院大概已成了湮没在疯速蔓延的水泥森林里的一幢高楼。那几只笨呆呆的雀子也该有了孙辈的孙辈,是不是也胖得像是飞不动?那一池深翠还轻盈地洒出绿意么?
高中、大学尘积起的无谓的疲惫,患得患失的浮躁与不安以及时刻盯着各种电子显示屏的日渐晦暗而浑浊的双眼,让我寻不到心中的那半亩方塘,忘了对文学的痴爱了。
两三余月后的现在,执笔至此,想到看到征文大赛通知时猛然忆起暑假的那个清晨,那一股霎时间的温热的酸涩的动容,像多年前塘中跃起的一抹流碧,温柔地击在心壁上,抖落了一地的彷徨与无措。充盈雀跃,只心下一隅,一隅尚足。
朱熹先生说了,方塘如镜,只半亩的天光云影,是心底的,也是人间的。处处皆可引得清流,前路且迢迢,但来日方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