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楠源不知道自己昨夜是否有过睡眠。
他还是没有缓过神来。汪清潭的出现,几乎完全颠覆了近20年来他对身生父亲的想象。从继父的描述中,他的父亲汪清潭应该冷峻沧桑、深沉睿智。可是……他想不明白,一早起来,睡在厢房的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前,想到正间去看看,昨天那个滑稽可笑的父亲到底是疯是癫。可是他一拉开门,门口哎呀一声,一个人栽了进来。汪楠源定睛一看,正是父亲汪清潭。
“你在门口做什么?”没等汪楠源将话问完,汪清潭一翻身,掸掸身上的灰扭头就走。向前走了两步,像个孩子似的扭过身子回头偷偷瞄了汪楠源一眼,一碰上汪楠源的眼睛,倏地一下马上移开视线。汪楠源一个大步跨上前去,拉住了汪清潭的手臂,不知该叫他什么:“呃,那个……”“那个什么?”汪清潭一扭身,挣脱了汪楠源的手。
“那个那个……就是那个‘百宝缬’,在你身上吧!那个,有的话就给我吧。把宝贝传给亲生儿子好像没啥不对的吧?”
汪清潭跳了开去,一边喃喃着:“有?没有吧。没有?有的吧……有?没有……没有?有哦……”一边逃也似地奔回他住的正间,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汪楠源非常沮丧。他傻呆呆地望着正间的房门,愣了好长一会儿,然后掉头出了九间屋的大门,往村口风水树下的“花大利”瓯菜馆走去。
一进“花大利”,汪楠源发现清晨的“花大利”似乎并不清净,厅堂里除了个在洒扫的小伙计,后面的大道坦里似乎还挺热闹。汪楠源快步穿过厅堂,后面花家足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大“道坦”(楠溪江村民俗称院子为道坦)里架起了好多个奇怪的一人多高的长长的木头架子,每个木头架子上都钻出了两排排列整齐的小窟窿,旁边还放着许多直径大小和这些窟窿相对应的细细的竹竿子。而在大道坦里,肖霄云正拿着两根约莫一米长的细细的竹竿子和也拿着相同的两根竹竿子的甄浩驰嬉闹着,这边肖霄云身轻如燕,那厢甄浩驰滚圆的身子像一个皮球一样在肖霄云身边滚来滚去。
“走开走开,让一边去!”花大萌一边叫嚷着,双手高举着肖霄云和甄浩驰手里拿着玩的那几根同样的竹竿子,但是所不同的是,他手上的竹竿子,缠绕着雪白的粗粗的面条。他的身后,紧紧跟着芦叶儿,手里高擎着比花大萌多了一倍的缠绕了粗面条的竹竿儿。
汪楠源不知道,这就是楠溪著名的美食“8字素面”。
每年新麦出时,楠溪家家户户用新麦打下来的面粉掺上恰到好处的盐,选一个阳光灿烂、东风拂面的好日子来做成细如发丝、洁白柔韧的“素面”,头天夜里和好面,第二天一大早经过开条、搓面、绕面、熟面、拉晒等几道工序,然后趁着好阳光和东风,把拉得细细的面条晒在阳光下,到了晚上,便能收获香喷喷的素面了。包括莲瑞村在内的楠溪两岸,人们走亲访友时常以素面相赠。女人坐月子时,做外婆的免不了要提上一长筒篮交叠成“8”字形的素面,为新生儿讨个吉利。于是,月子里,四六亲眷来“望月子”,就能美滋滋地喝上别具风味的“素面汤”了。
此刻的汪楠源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纳闷的那个置放在花大利厅前墙壁边上的长长的一个钻了很多小孔的木箱子是做什么用的,原来,这就是做素面必须要经过的一道工序:事先醒好的面团切成面绳,一点点绕在一根根的小细竹竿上,绕好的竹竿就会被放入这个长长的木柜里,这个木柜叫置面柜,置面柜中的面会因重力自然拉长,遮盖保温一晚后面条就会醒透了。而汪楠源此刻刚好赶上芦叶儿和花大萌将在置面柜里的面条提出来将要拿到道坦的阳光下进行扯面的那一环。
汪楠源立定在大道坦的一边,正看着花大萌咋咋呼呼地叫嚷着迈向道坦的晒面架子前,忽然看见肖云志领着一男一女进了道坦,后面还跟着邺终成。那个高大的络腮胡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架相机,身边细高个女子手里也拿着一架相机。
他俩一进门,就对着芦叶儿和花大萌以及置面柜和晾面架子一阵狂拍。但是,汪楠源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四双眼睛透过眼前的一切,不断扫射到他的身上来,而与此同时,他敏锐地感受到甄浩驰的双眼也不断地会交错过来,汪楠源定了定神,看了一眼芦叶儿,但是,眼前的芦叶儿气定神闲,全身心投入在她的素面上,只见她:把盘在木盆内的面绳拉出来,按“8”字形一圈圈绕在两根固定行距的竹棒上,一组60圈,不多也不少,一双玉臂上下交错,十个玉指左右缠绕,上下左右,那动作就像是咏春高手在打木桩般飞舞,充满了动感。就在这美妙的律动中,那丝丝素面已经晾在细圆的竹棒上,风吹过,细若发丝的面条轻盈摇摆、纤丝翻飞,如被拨动的琴弦,在阳光下雪白到晃眼……
一阵掌声,是从那个细高个的女人双掌发出来的。肖云志上前给大家介绍说:“诸位,这两位是国际文化组织的文化大使,这位男士叫巴特尔,是摄影家、这位女士叫朱丽叶,是位游记作家。跟你们已经成为好朋友的是他们同行的美食家甄浩驰。他们此行到咱莲瑞村,是因为我的推荐,希望把咱莲瑞村千年的瓯匠文化传播给全世界,因此,咱们尽可能配合他们的工作。”
朱丽叶上前一步,问芦叶儿:“小姐,听说这门素面技艺在你们这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有什么绝密配方吗?”
芦叶儿看了朱丽叶一眼,淡淡地说:“做楠溪素面并无什么秘籍,从头至尾全是手工操作,唯一的添加剂就是食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至于用古老土法做的面为何会如此柔韧,不仅无法回答,就是我们世代的素面传人也无法回答。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信服祖辈的经验。我只知道费时费力、用心用神,按着祖辈的方法做面,分毫不敢更改而已。”
一边说着,芦叶儿手中的活儿并没有停下来。花大萌在一边看得痴痴的。他说:“叶儿,祖辈的方法做面,咱是分毫不敢更改,但是,我就一直想,哪天,我瓯菜菜谱中能有创新的楠溪素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芦叶儿说:“可以呀,你们等一下。”说着,就扭身往花大利的厨房走去。没多久,只见芦叶儿让小伙计端出了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五碗煮熟的了素面。
花大萌一看,拍手哎呀大叫一声:“芦叶儿,你收我为徒弟吧!”
原来,芦叶儿按意面、川菜、鲁菜、粤菜等等不同的浇头,做了4碗风味完全不同的素面,只留了一碗原味素面汤。这碗原味素面汤,以清汤为伴,加楠溪糯米黄酒,以虾米香菇葱花蛋丝作料再加上两片翠绿的菠菜,丝丝洁白素面漂游在清汤里,就如一朵白莲花绽放在清池中,透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叶儿啊,我一直想改进我们千年的素面汤。可是,我一直不敢改,怕改坏了,师傅骂我坏了瓯菜的名声。你今天真是给我开了个好头,我要拜你为师,勇敢创新我的新瓯菜。”
肖霄云一听乐了,跳上前说:“有这么容易吗?你想拜师啊,赶紧给给叶儿磕头!”
芦叶儿说:“磕头倒不用。我只是想我们得记住:不管咱瓯匠的各项技艺如何创新,万变不离其宗,做到最后,归根溯源,最本真的才是我们创新和发扬的根。”
正说着,肖云志说:“这记下来,就是一篇好文章呢!邺终成,赶紧笔墨伺候!”
“哈哈哈,劳什么神费什么心呀,这门外咱莲瑞村中,不是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吗?”随着一连串顽童似的的笑声,汪清潭连蹦带跳地进了花大利的大道坦,急切切地叫到:“这么香的素面汤,只是馋我的吗?这样的好事咋不叫我,快快快,给我拿筷子来!”
汪清潭的突然出现,让那三位外乡人的眼神忽然变得紧张起来。而这一切,汪楠源和芦叶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