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推开大门,洗一把脸,赶紧进入当中窑。父亲在床上躺着。
就是十五年前母亲躺着的那张床,那个位置,未动过分毫。
我喊了一声“爹”,儿子喊了一声“爷”,父亲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想坐起来,儿子顺势加力,扶着他的后背,慢慢坐直。
他拉住了长天的手,歪着头看着他,“暑伏天,晒黑了。”他又看看我,说:“你好像瘦了。”
他胡子有点长,我和长天想给他理发。
天热,他不想动弹,但我知道老年人得适当活动。长天一手搬着凳子,一手搀着爷爷,来到前檐下。父亲要坐,我向长天示意,到门外,到大榆树下的石板上。
他不想去。长天说:“爷,外面有风,树凉荫厚,石板上坐着凉快。咱去外面吧。”
父亲笑了。再老的老人,发自内心的笑意现在脸上,也有孩子般的纯真。他没有说话,任由长天牵着,向门外走去。
过大门,跨门槛的当儿,他笑着说:“长天,我知道你爸又想法骗我哩。你可不敢学他,光想着骗我啊!”这是长天告诉我的,我当时没有听到。
他坐在石板上,让我理发。这十多年,我无师自通,成了他的御用理发师。理了一段后,他再也不让别人理了。他说我最会用剃须刀,哪里拐弯,哪里重复,哪用刀片,哪用推子,我比街上美发店的专业师傅都心里有数。我知道他夸大,但心里高兴。
理了发,我说,洗洗头吧!他不想洗。我小的时候,他给我说“老换小”,人老了就彻底像个孩子。我想想,还真是。人太老太小都没有牙齿,都不能自理生活。有个谜语说,有种动物刚开始有四条腿,后来有两条腿,最后有三条腿。说的就是人,幼儿爬着走,长大单独走,老了拄拐走。这倒在其次,最主要是人老了也会呕气,会使法,会像个孩子一样给你出难题,甚至心里有啥偏不说,你得根据自己理解猜。刚开始我盛怒,再后来我理解,现在已自如。我小时他照护我,他老了我伺候他,天经地义。他对我多好,我都应该加倍对他好,再好也不过分,再细微都应该想到。我看着他,回想他四十岁箍窑,五十岁盖房,为村里操心几十年,把我们七个姊妹兄弟养成人,他的经历只有他知道。脸上和额头的每道皱纹就是他趟过的河,嘴上的每根胡须都是他攀过的山吗?我看我的父亲,几十年来好像一直没有变老,一点也不老。
我知道他嫌水管里的水凉,却不想说让我们烧水。我让长天拿来脸盆接好水,放在太阳下。长天恍然,说:“爸,你是让老天爷替咱烧水啊!”十来分钟时间,长天把手伸进脸盆摸了五、六次,最后说水一点不凉了,洗着一定舒服。晒热的水洗身子更好,这是三十年来我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常识。
脸盆放好,水也调好,父亲看绕不过去了,只得坐好,让我和他的孙儿一起为他服务。我慢慢撩水,一点点湿遍后,长天加了洗头膏。清清温温的水,淡香柔滑的液,大而明亮的泡,让父亲越来越听话了。我们边洗他边笑:“人家理发店剃头洗脸可是要钱的,你们为我洗,我可是没钱给你们啊!”我们都笑了。长天说:“爷,你的服务费早交给我爸了,你享受的是滞后服务,你的利息都用不完呢!”父亲说:“你小子,怪有经济头脑,会算账啊!”说完,他自己笑得止不住了。
洗完头洗脚。他双脚浸入水中没多久,垢甲都离了。长天不让我洗,他自己坐下,把爷爷的双脚按在盆沿,一点点搓着,撩着水冲着。他把水尽量上撩,一点不落地洗着。他现在给爷爷洗脚我放心。洗完,长天把爷爷双脚放到自己腿上,用旧衣服一点点擦干。他给爷爷剪指甲,厚厚的指甲让大剪刀也发挥不出多少威力。剪好后,穿上凉鞋,坐好。我去倒水,对父亲说:“爹,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端到门外浇树了啊!”父亲笑骂我,对长天说:“你爸能了啊,他是嫌我不讲卫生啊!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可是比我脏得多!”我听见了父亲对我的还击,心里可受用。
我们搬来靠背椅子,坐在沟边。父亲拿着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顺沟的凉风吹起他白色汗衫的下围,有一只蚂蚁爬上了他的鞋背。我给父亲点上一支烟,他吸着,说我四川的表姐昨天打电话了,大概八月十五要回来。长天坐在他的另一侧,把手机里《三子争父》的曲剧视频放开,音量调到最大。老爷子眯着眼,边听边哼,一只手还打着拍子。不远,父亲的老牛一个月前下的小牛犊,在一个劲儿地撒欢……
我们面前,是一线展开的绿色长岭,南坡有弟弟的三、四亩庄稼。身后,是护卫村子的连绵北坡,冬日的雪化后总是润开地里的野花和环村的各色树木之花,春天就生在房前屋后。当然,我的八里山就在不远,我看它千年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