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路结婚第二天,早上起来,把新媳妇叫到爸妈跟前,兴兴头头地说,“快叫爸妈,有大红包哦!”
媳妇干脆地叫了个爸,从公公手里接过红包,不张嘴了。张路很尴尬,小声催,“叫妈啊。”媳妇装没听见。
陈晓庆把红包塞到儿子手里,笑着打圆场,“急啥?新媳妇刚进门都不习惯,慢慢来吧,你们洗漱,我先做饭去。”
关厨房门的时候,陈晓庆听见儿子正跟媳妇说悄悄话,“……咋不叫呢?这是我妈啊……”
陈晓庆淘着米百感交集,想起来三年前那一幕。
1
张路的食指快戳到陈晓庆的鼻子上了,映着窗口的光,每颗喷溅的唾沫星子都轨迹清晰,他俯视着这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试图把她158的身高压迫得再低一点。
陈晓庆微抬着下巴,拧着眉,回头看看沙发上的张大诚,他正在看书,仿佛儿子和妻子不是争吵,而是在闲话家常。
张路看见父亲对后妈的求助没有回应,气焰更高了。
陈晓庆知道指望不上张大诚给她撑台了,他也从来没给她撑过,不管是在小的这里、还是老的那边。她看回张路,这个她从10岁带到23岁的继子,嘴里正在不干不净地指责她。
陈晓庆做了个深呼吸,抡起胳膊,“啪”地一声,给了张路一个清脆的耳光。
张大诚大惊,从沙发上“噌”地一下站起来,张路愣在当场。
下一秒,张路本能地扬起胳膊要打过来,陈晓庆瞪起眼睛厉喝,“路路,你长本事了,敢打我?”
在后妈的逼视下,张路的胳膊在半空顿了一会儿,终于拐了个弯,抚上自己火辣辣地右脸。这是他第一次挨后妈的耳光,有点懵,有点怯,还有点心虚。
“路路,我到底做什么了,能让你这么不尊重我?还是你一直就觉得后妈不是妈?你摸着良心说,从我进门儿起,我亏待过你吗?你穿的戴的用的,哪一样不比我亲闺女强?我跟你爸说过,既然你肯叫我一声妈,我就要对得起这个称呼,一碗水端起来,总要多偏着你点才成。”
“为了给你定这个房子,我们挑了多少小区和户型?你爸说贷款,我坚持分期,就是想把省下来的几万块利息,全给你添到装修里。我跟你爸都是普通工人,十几年里攒出来两套房子,容易吗?你指责我没添钱,问问你爸,我要是不添你拿得上钥匙吗?老张,开下你的金口,跟儿子三头对面把话说清楚,给他买的这套房,我添了没有?比你多还是少?”
“嗯,嗯,你妈……添了不少……”张大诚吭哧半天挤出来一句,算是表了个态。
“我带大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这回不定又是听了谁的挑唆。你都大学毕业工作了,已经是个成年人,日子是自己过的,不能别人说啥就信啥,凡事要过过脑子的,是不是?”陈晓庆放缓了口气。
“路路,这一巴掌我是教训我儿子的,你要是心里记恨了,以后只当没有我这个人吧。这些年过来,我能做的全做了,你现在也成人自立了,我放心了……”陈晓庆越说越难过,鼻子发酸,不再看那爷俩,进了卧室关上门,再也绷不住劲儿,眼泪“噼嗒啪嗒”流下来。
十几年的辛苦付出,没想到落了这个结果,这一巴掌打下去,跟张大诚的缘分只怕也到头了。陈晓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灰意懒间,张路轻轻推门进来了,“妈,吃饭吧。”
餐厅里,张大诚叮叮当当地在摆桌子。
2
陈晓庆长得漂亮,爽快能干,人才好,命却不太好。
29岁那年,陈晓庆的男人出车祸没了,女儿翠翠6岁,懵懂地看着家里人来人往,一通乱哄哄,妈妈哭得肝肠寸断,不吃不喝,几天没下床。
死了谁,苦了谁。去的一了百了,留下的还得努力打点起精神,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眼巴眼望地看着她,再伤心也得爬起来,把这塌了台乱了套的生活继续撑下去。
第二年,有人给她介绍了几个男人,其中就有张大诚,他老婆是生病走的,有个10岁的儿子。陈晓庆看张大诚一脸憨厚诚恳,孩子也是一人带一个,谁也不用嫌弃谁,就选了他。
俩人都有工作,一块尽心尽力,拉扯大俩孩子,经济上会紧张些,也还是过得去。
亲妈生病的时候,张路还小。重病缠身的妈和焦头烂额的爹没精力管教他,就有点长偏了,性子野、学习差、脾气暴躁,街坊们暗地里摇头,都觉得他长大了就是个当痞子的料。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后妈陈晓庆进了门,花了几年的功夫,愣是给他扳回了正路。吃穿用度上,陈晓庆偏向张路,衣服鞋子规格都比翠翠高一截儿,干活却是使唤翠翠的时候多,陈晓庆是这么想的:不能刻薄没了亲妈的孩子,闺女是自己生的,再怎么着心里也不会多想。
人心换人心。同样,她也希望张大诚对翠翠真心疼爱,让没了爹的闺女能享受到父亲的呵护,在成长的过程中不留下亲情的缺憾。
张路12岁那年,陈晓庆带他去市里买书,张路相中了一块手表,不贵,一百多块钱。陈晓庆却不同意给他买:“你手上带的这块才买了不久,再买不是浪费吗?那块表质量还没你这个好呢。”
张路不服气,回家的时候在公交车上骂了后妈一路。陈晓庆不吭他,开车的司机却听明白了首尾,忍不住吼他:“你个小兔崽子,哪有这么对长辈的?你爹也不管管你?他不管我管,再不闭嘴,你就给我滚下去!”
张路不怕后妈,却怕五大三粗的陌生男人,立马住了口,回到家也没再提这码事儿。他知道后妈不好对付,就慢慢地不再任性了。
3
陈晓庆也有自己的伤心和苦楚。
刚跟张大诚两家并一家的时候,她的工作离张家比较远,中午一般不回来,说好了俩孩子都去张路的爷爷家吃午饭,下午4点放学,也去爷爷家写作业,陈晓庆到家再接过来。
有天,陈晓庆加了会儿班,7点才到家,冬天天短,都黑透了,却发现翠翠竟然坐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写作业。陈晓庆看着闺女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小手冻得直哆嗦,铅笔都握不稳,还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心里像刀剜一样疼,还没张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闺女说哥哥在爷爷家,她放学晚了一点,敲半天也敲不开爷爷家的门,就自己回来了。
陈晓庆牵着翠翠直奔隔了一栋楼的公公家。爷爷不承认不给翠翠开门,只说是没听见。陈晓庆气得眼通红,质问他:
“就当你是没听见,孩子放学不回来,就不去找找?万一出了事儿咋办?翠翠就算不是你亲孙女,也叫了几个月爷爷,你这么做对得起孩子吗?即便对邻居家孩子你也不会这么狠心吧?有什么话跟我明说,冲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撒气,亏不亏心?”
陈晓庆跟公公大吵一架。回家跟张大诚说起这事儿,他只说他爹肯定不是故意的,年纪大了就爱忘事儿,陈晓庆又多生了一场气,对他回护家人的态度死了心。
事儿还得她自己解决,左思右想之后,她跟翠翠商量:“你能自己带钥匙不?会不会丢?”
翠翠答得脆生生:“能带,不丢。”
陈晓庆用丝带把钥匙拴结实,挂到闺女脖子上,教给她塞到衣领下边盖起来,嘱咐她到家把提前放好水和米的锅按下去,就自己写作业。
从那天开始,陈晓庆每天上午提早把活儿干完,提前半小时开溜,坐班车回家,给俩孩子做好午饭,自己扒拉上几口,再出门赶班车去上班。办公室的头儿了解她的难处,即便撞见她早退,也假装看不见。
翠翠也知道妈妈辛苦,还会把土豆、白菜、西红柿洗干净,放到案板上,给妈妈节省一点时间。那年翠翠7岁。
陈晓庆说起这段往事就心酸:“俺翠翠也是从小爹亲娘疼的娇宝贝儿啊,我宁愿她跟别的孩子一样撒娇撒赖,也不愿意她这么小就懂事体贴……不过也好,她现在做饭炒菜都会,独立性强,不依赖人,去哪儿都能照顾好自己,她出门我放心着呢。”
4
翠翠出落得比陈晓庆希望得还要好。
爷爷病重的时候,20岁的翠翠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没有丝毫芥蒂,没有一句抱怨,比他的亲孙子亲孙女做得还多。更难得的是,她这样跟妈妈解释,“他老了,我还年轻,何必计较呢。以后的日子还长,以前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妈妈不要老想了。”
翠翠研究生毕业,跟留学回来的男朋友领了结婚证,还没办喜酒,公婆很喜欢她,主动在陈晓庆面前夸媳妇,“翠翠能干又明事理,亲家养了个好闺女。”
小两口把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烤个面包、旅个游、看场电影都会发几张好看的图片,陈晓庆就去照片下面悄悄点个赞,欣慰地远远地关注着闺女的小日子。
说实在话,张大诚护犊子、护老子不假,对翠翠也很是疼爱。
翠翠11岁那年独自去省城上艺校。放寒假的前一天,偏偏下了场大雪,去省城的大巴都停了。宿舍里别的孩子离家近,都被接走了,翠翠害怕,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抽抽噎噎地哭。
陈晓庆急得不行。张大诚一边让她在电话里安慰闺女别慌,一边自己穿戴严实,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走了十几里路到火车站,晚上终于赶到了省城。谢过陪着孩子的女老师,第二天又原路返回,把翠翠平平安安地交到了陈晓庆手里。
看着闺女和男人冻得红通通的两张笑脸,陈晓庆平日里对老公的埋怨气恨,霎时烟消云散。
5
儿媳妇不肯叫这声妈,陈晓庆不是不介意,却颇能理解。就像翠翠说的,日子还长着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用计较一时。真心,不都是真心换来的么?
谁天生愿意当人家后妈?谁愿意面对这复杂、琐碎的一地鸡毛?无非是因为生活重重地挤压过来,避无可避,防不胜防,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硬着头皮往下走罢了。
亲妈后妈、亲爹后爹,区别不在称呼,而是在人性上。无良的人对待亲生骨肉照样恶毒无比,温情的人对陌生的路人也会温柔以待。一个本性善良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终究会散发出慈悲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