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彭淑萍想让丈夫辞职，还为他规划好了下一步要走的路，但李兴发仍是犹豫不决。彭淑萍知道学校最近在进行一件事，而这件事可能促成丈夫主动辞职。被迫和主动，当然后者更好，于是她打算等一等，静观其变。
第二天，李兴发上完课，有人传话领导找他。进了校长办公室，里面坐了仨人，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三个领导同时恭喜他：今年评先进，一等奖报的你。
李兴发受宠若惊，连说“不要”。他和这些先进呀奖励呀，向来不沾边，下意识拒绝。
领导们解释，言下之意，都知道他是个啥人，转公办的事，让他受委屈了，所以，这个先进，就当补偿。
李兴发晕晕乎乎出了办公室，出了学校，晕晕乎乎回到家，给两个女人一说，彭淑萍尚未表态，哎呀，可把他妈高兴坏了。
柳娥娥眉飞色舞拉住儿子，问：“奖金多少？”又问儿媳，“你说这是不是说明领导也不想让兴发走？”
彭淑萍觉得这事肯定有后续。
农村学校，公办教师待遇也不算很高，先进的奖金是一千元，那个年代，一千元相当值钱，每年评先进，大家表面风平浪静，背底里激流汹涌，也就李兴发不关心这些罢了。
一千元，能凭白让他得？不可能。
02
次日，李兴发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时满腹委屈。整整一天，学校闲话不断。原本有竞争力的说得那叫一个难听和直白。几个本来同情他境遇的也立马转变立场。听说有人闹到领导跟前，叫嚷着要到教育局告，说先进评比违背三公：公正、公平、公开。
课间碰到有人向他打听，他说他也不想要这个先进，他说的是实话，但一传出去，又有人说他得瑟、炫耀。李兴发听了一天难听话，受了一天白眼。
李兴发找到领导们，刚开始表态，领导们就借口“名单已经报上去了，现在换人不是告诉人家咱把这事当儿戏吗”，把他推将出来，被人看到，又有人说他不识抬举。
里外不是人的滋味，李兴发这一回尝得透透的。
回到家一说，柳娥娥气得跳脚替儿子骂那些眼红的，彭淑萍心里却在嗤笑。她笑丈夫太天真，把人想得太好，利益当前，谁会退缩！
以前他没有参合这些影响别人利益的事，人家和他计较不着，现在动了人家桌上的饭，你看人家怎么对付你。今儿这，哼！恐怕只是个开头。
李兴发硬着头皮坚持了几天，实在受不了了，他心里也有些失望，原以为学校是个象牙塔，没想到追名逐利，哪儿都一样。他不由想到名单已经报上去了，这事现在没法改变了，如果继续在学校呆着，类似的偏见、歧视，甚至人格诋毁，后续还有，不禁有些头痛。
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之前媳妇提的那件事。
趁奖金还没有下来，现在辞职，那些人就会知道自己从来无意和他们争利益吧；等奖金真下来了，塞他手里了，既成事实，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那些人心里，他都不是君子了。
说干就干，李兴发都没跟媳妇和老娘商量，当下直奔领导室，说他要辞职。
03
校长亲自送李兴发回来，在他家吃了晚饭，过程中一直劝兴发不要冲动，还让柳娥娥和彭淑萍也劝。
柳娥娥一听儿子在学校受这么多天委屈就不情愿了，倚老卖老，让校长收拾那些嘴碎的。彭淑萍却问丈夫：你想好了？真要辞职？你要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你今儿不松口，到了明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李兴发重重点头。
校长叹息着离去。临走前，彭淑萍还笑眯眯地给他说，叔，我们以后就单干了，有寻老师的，劳烦您也帮忙操个心，每介绍成一桩，我给您提成，哈哈哈。又叮咛此事暂勿外传。
辞了职，若在家闲着，会有更多闲话影响他，于是，彭淑萍第二天就领着丈夫一块去了包工头家，按之前说好的价钱和时间，李兴发正式开始单干。
起初不太习惯。因为学生上课主要在放学以后，白天大把时间闲着。闲着就容易胡思乱想，于是彭淑萍进进出出都叫他一起。乡党们还不知道，见他上班时间在家、下地，就问，他就得不停的解释，解释完还要看对方或吃惊或好奇或怀疑的脸，他简直不想出门了。
彭淑萍劝他，总要经这一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越难受的事，越早经历完完事，你甭开口了，我来解释。
有一两个真心和他要好的同事跑家里来看他，问咋回事，劝他不要多想，要是愿意回来，他们会帮忙在领导面前说好话，李兴发非常感动，再三留同事吃饭，可他知道，这件事，他是决不会也不可能回头了。
送走同事，李兴发站在院子里看天。黛青色的天空，看不到几颗星星，只觉得那天分外高分外远，没个尽头，就像他的人生，不知道真正的光明大道在哪里，新的征程开启了，会不会某一天，又突然来个急转弯。他看着，在心里感慨着。
裤脚被人拽住，摇一摇，李兴发低头，迎上女儿那张小脸。快六岁的李怡仰头看着父亲，咧嘴一乐，因为裹了糖，她嘴角流下一条涎水，李兴发看着女儿笑了，他蹲下身，拿出手绢帮女儿擦涎水，顺手捏捏她圆鼓鼓的脸，又亲一下，说道：“又偷吃糖了？你妈看见没？”李怡的嘴马上闭紧，上下牙一咬，嘴里咯嘣咯嘣响。“别咬别咬，看把牙崩坏了！”
李兴发抱起女儿，亲昵地教她认院里的花草，辨别昆虫的鸣叫声，在女儿奶声奶气的应答中，心里泛上阵阵温馨。即使以后世事变幻，没有一个孩子让他教，眼前这个宝贝，永远是他最珍爱的学生。
04
在彭淑萍的努力推动下，李兴发的家教事业进展还算顺利，唯一不便之处在于，给老板的儿子上课路上耗费较多，遇上刮风下雨，难度更增。彭淑萍说她把这一块忽视了，早知道谈的时候该加些交通费，李兴发说不必。
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咱啥都谈钱，人家也啥事都按付出的钱多少来要求，硬杠杠，一旦他娃不配合，咱反倒吃亏。就这样挺好，他每次风雨无阻去上课，付出多少，对方心里都有数，否则不会他一进门就端出热汤热面招待。
再说，咱不是还想靠人家宣传介绍生意么！
第一个月干完，从两处拿到工资，数一数，真金白银二百多。李兴发花了一部分给全家人买了礼物，其余的都交给媳妇，一家人都很激动，总数比他当民办教师还多几十块，如果按工作时间算，多赚一倍不止！
全家人决定庆祝。彭淑萍精心做了几个小菜，还开了一瓶酒，给婆婆、丈夫和自己都倒上一盅，李兴发说他不喝，柳娥娥让他大喜的日子别扫兴，三人碰杯，李怡端着饮料凑趣，咣一声，酒和饮料下肚，四张脸上，全是喜意，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李怡开始时还在听大人说话，没多长时间，就沉迷在父亲给她买的饮料和玩具中了。家境不好，她难得有饮料喝，有玩具玩。以前喝过一两回，还是学校组织活动，每个老师发了两瓶，父亲舍不得喝，偷偷藏着带回来，一瓶给母亲和奶奶分，另多半瓶全给她。
玩具？有，都是大人做的，或者别家孩子玩了不要的。
李怡抱着布娃娃不撒手，小手摸摸布娃娃的头发，头发真好看呐；摸摸布娃娃的脸，脸真光真滑呐；摸摸布娃娃的身子，好香好软呐……
大人在旁边看得有趣，问她：“怡怡，高兴不？”
“高——兴——”她拉长音调。
“为啥高兴？”她们逗她，“因为你爸给你买了好吃的好玩的是吗？”
“不是，因为爸爸天天能陪我！“
无人处，李兴发湿了眼睛。
05
饭庄老板姓秦，秦老板对李兴发的教学效果特别满意，通过和儿子一块学画的孩子，又先后帮他们介绍了几桩生意，李兴发投桃报李，主动提出给秦公子额外增加一次课，免费。秦老板拍着李兴发的肩说，“你是个好人、实诚！“
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李兴发主要帮媳妇干活。第一次跟媳妇上集做生意，不认识的人问“这是谁？”
李兴发边干活边腼腆地朝问话人笑，彭淑萍大大方方向别人介绍：“我老汉！原来在村里当民办老师，我觉得没前途，让他回来跟我一块做生意。”
大家纷纷附和：“对对对，当民办老师不挣钱，还是做生意好，生意做好了挣大钱！”
为让李兴发安安心心照着她的规划走，彭淑萍天天记账，天天晚上在枕头边给他报备，确实，一个月下来，带课加上摆摊，比以前多收入不少。“你看，这样子咱到*时候就能还谁谁谁的钱了，再到*时候，又能把谁谁的钱也还了，”每个晚上，完成一天的劳作之后，李兴发就这样在妻子的碎碎念中进入香甜的梦香。
时日一久，他也渐渐放开了心怀：在哪教不是教呢！干啥不是干呢！三百六十五行，干好了哪一行都出状元！
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其实也记着受过的某些不公平待遇，他也想让人们看看，他，李兴发，是个男人！他靠自己，能撑起这个家！
06
顺风顺水地往前走了几个月，困难再次出现。
生活就是这样，有高峰有低谷，总之，不让你顺顺当当地走。
当几个家长几乎同时告诉李兴发，考完试就不上课了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妻子当初说让他入这行时，他感觉到有哪儿不对但又说不出来——艺术生的文化课，是有期限的。
艺术生一般是先突击专业课，专业考试结束，开始补文化课，学校里也教，但严重不能满足考试需求，所以要在外面寻老师强化，但文化课考试一结束，就不需要补了。
李兴发这才用心打听内里的门道，他意识到，经历过一段旺季后，自己的事业又陷入了低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