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一边向里走,一边纳罕,自己虽仰慕陆元冲,但从未与其谋面,不知他为何将自己请到后堂来。
屋中甚暗,初入时颇为不适。稍过片刻,楚图南才看得清楚,这是个佛堂,陈设简单,只两侧有几把椅子,中间高供桌上供着佛龛与香炉,桌前地上是两个蒲团。
左首蒲团上一个老者刚直起身来。
楚图南微微躬了躬身,“陆老将军,晚辈楚图南向您问好!”
那老者回过头来,“哦,楚将军来了,请坐吧。”说着一指旁边椅子,自己先走了过去。
楚图南也不推辞,与他落座。甫一坐定,楚图南上下打量这军中传奇人物。陆元冲须发皆花白,面色却是红润,年纪似也不甚大。两只眼睛似开似合,倒有三分入定之意。
陆元冲在军中名声响亮,退职时是副将军衔,单以功名而论,也算不得如何了得。只是,自入经武堂时,便听军中人不时提起阴山一战。众口相传,将他说得若天神下界。百多年来,单以武功而论,武将中似无一人可及。
楚图南料想,之所以如此,一来陆元冲仗着出身江湖的武功救了先皇御驾,朝廷不免多所赞颂;二来一人独战西域联军七员上将,确是从所未有的战功。只不过,这些当年并不如何折服自己。自下狱后,他回想从军以来种种,才愈发觉得,陆元冲立下大功之后,在鲜花着锦时毅然辞去军职,着实难得。此等作为,在名满天下的战将中才是绝无仅有。
种种念头在楚图南心中闪过,不过只一刹那。他见陆元冲双目半开半合,似无甚精神,便咳嗽一声,刚要开口。
岂知陆元冲已道,“楚将军是从宝应任上来吧。”
楚图南心中一惊,“他怎能知道我是从宝应营来?”
陆元冲听他应了一声,接着道,“明珠蒙尘,黄金埋土。楚将军自西南一战,蛰伏已近两年。此番进京,想必又有重用。”
楚图南心下更是惊讶,不由脱口道,“陆老,你,”
他本想问“你如何对我了如指掌”,但还没说出口来,陆元冲已呵呵笑了两声,“楚将军,不必奇怪。老朽虽已不在朝久矣,但军中人事代谢,一应变故,总还萦挂于心。”
楚图南不语。他此来本是慕陆元冲之名贺他金盆洗手,并无它虑,可万料不到陆元冲竟是身老沧州,心在天山。
他自此次复出宝应营,经过牢狱之灾,已较前收敛了许多,深觉当年只留意行军阵仗,于它物不多挂怀,纵有权谋,现下想来不过纠纠武人一点心思而已,在这朝局中何足道哉。今日不过听了陆元冲三句话,更觉得自己较古之名将差得太远。试问自己若如陆元冲一般离开军中多年,能说得出这些话来么?
都说英雄到老多归佛,宿将还山不论兵。陆元冲虽是宿将还山、英雄归佛,但一颗心却还在天下事上。
陆元冲见他不语,隔了半晌道,“多事之秋啊!楚将军可知东平王调你进京之意么?”
楚图南啊了一声,真的大惊失色。东平王下密令调他从宝应营任上进京,此事极为机密,连孙一成等几个随行的手下也只知是朝廷有令,不知详情。若说此行之意,他却真的不知。
楚图南只觉额上隐隐冒出汗来,一颗心竟跳得快了。
陆元冲两眼略睁,“楚将军想必不知,皇上十余日前废了太子。”
楚图南猛地抬头,“不会吧,太子已立二十余年,再说,这等大事,岂能毫无征兆…”
他话未说完,已明白了,怪不得东平王调他火速进京。京中果然出了大事!
陆元冲从左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慢慢捻着。捻了几下,他叹道,“天下纷纷扰扰,何时是了?章大将军已身死名裂,军中大权为护天侯独掌,至于五军都督府的几个老家伙,嘿,都是我当年的同僚,暮气沉沉。我本以为你也毁在天水一役了,但去年你起复宝应,总算给朝廷留下些许精华。东平王也算得精明,不动声色把你揽入麾下。”
这几句话言简意骇,已将朝中军务说得至为清楚了。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楚将军,你既在老朽处停留,便算有缘。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楚图南忙道,“愿听前辈指点。”
陆元冲微微一笑,“不敢!天下多事,朝廷内外明争暗斗,草莽之中暗流涌动,一有不慎,便是大乱之局。去年底两淮的事,你也亲与其中,不用我多言。楚将军他日必非常人,望你以大局为重,万勿使这天下又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否则,纵然英雄有用武之地,苦的只是天下苍生!”
楚图南愣了愣,“陆老言重了,楚某不过是个营官,何德何能,担得起天下之重?”
陆元冲呵呵一声,“我虽老迈,见识总有一些。护天侯近来气焰大张,绝不甘居人下。军中人才凋零,你最清楚。前年天水一战,便丧了傅山宗、袁天成、骆寒山、吴破之这些百战之将。去年初,顾自雄的虎翼营在大漠倾覆。丁旷在年底也死在你手下…眼下,西山营…唉,他日在军中能与护天侯一争短长的,非你莫属。”
楚图南心神一荡,竟被说得一股意气上涌,椅子微微喀地一响。
陆元冲已站起身来,“楚将军,幸好今日你来到沧州,真是意外之喜,否则这番话可不知向谁去说了。时辰不早,前面的客人只怕等得急了。请吧!”
陆元冲的话说得极是郑重,与护天侯相争、以天下大局为重云云,楚图南都不敢多想,但不及细辨,陆元冲已向外走了。他只得跟着站起,随他出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