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得门来,日已近没。孙一成等几个人早等得不耐烦,那管事的仍是一幅不急不火的模样。
待楚图南走得近了,孙一成悄声道,“将军进去这么久,我们几个可急得不行。”
楚图南哼了一声,“急什么?”
孙一成更压低声音,“我们等着时,已有几个下人来找陆老爷子,神情一个赛一个焦急,似是出了什么事,但都被这管事的挡了。”
楚图南一惊,望向那管事的,只见他正在陆元冲耳边嘀咕。陆元冲神色微变,但脚步不停。楚图南也轻声道,“加个小心就是了,想来是人家府上的事。”
府中四处灯渐点起,将陆府妆点得更火爆了。待一行人走到正厅之侧,陆元冲拱一拱手,“楚将军,便先请进,我还有些事情要交待下人们。”
楚图南道了声谢,率孙一成等人走进正厅。他侧头瞥去,见陆元冲吩咐几句,那管事也神色匆匆走了。陆元冲却不进屋,向后走去。
楚图南进得正厅,见厅中满满当当摆了不下数十桌酒席,各色人等让人眼花缭乱,一时间也辨不清个张三李四。
早有下人过来招呼。楚图南带人默默坐在角落一桌,一边饮茶,一边静静回味陆元冲方才的话。
皇上竟废了太子!几个皇子间本来就已剑拔弩张,如此一来,岂非更捅了马蜂窝?到底东平王召自己进京做什么呢?东平王已嘱咐自己,离宝应时要与手下交待清楚营中诸事,多半是不让自己回去了。
想想陆元冲方才的话,楚图南又是一阵兴奋,毕竟当年统率三军的日子已经隔得久了,这份豪情也该重温一下。陆元冲方才的话实是自己心中所想。这两年来,军中变故甚多,自章不凡以下,连丧了不少强将。此去京城,就算不能复职,也是大展身手之时。
又过了一阵,十余个下人在厅前忙来忙去,准备陆元冲金盆洗手一应事物。长几、铜盆、净水、方巾、香案,都一一设好。
厅后忽地一哗,两队下人簇拥着陆元冲自堂后走出来。
厅中众宾客见正主露了面,登时住了声息,齐刷刷将眼光落在陆元冲身上。陆元冲缓缓扫视一下厅中众人,拱了拱手,“众位朋友,承蒙抬爱。我这些年在江湖中出头露面,也算挣下些许薄名。今日金盆洗手,自此不再问江湖中事,祸福都不与陆某相干了。”
席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片惋惜之声。
陆元冲既曾有过功名,又在武林多年,江湖中人大多卖他面子,尤其在河朔一带颇有威望。群雄如今惋惜他退出江湖,多半是出自真心。
楚图南听了他话,心中却是一动,“陆元冲没病没灾,既非老迈不堪,又没个由头,为何选在此时金盆洗手?”
陆元冲还在说着,厅中不时有笑声爆出,但楚图南半点也未听进去后面的话。他脑子嗡嗡作响,“是了,这必是与废太子一事有关。”
范蠡泛舟五湖前曾给文种写信道,“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唯贤人乎?”
风生于地,而起于青萍之末。陆元冲必是预感到什么,才突地退出江湖,不再问世事,以免卷入…他心中慢慢闪过两个字,夺-嫡。
是了,以陆元冲在军中与江湖上的威望,无论公开站在那边,都大有助益。选在此刻退隐,真是高明!
楚图南回想方才坐在那里听众人攀谈,皆是京畿河朔一带口音,偶有一二关外人士,再往远处的极少。显是此事准备得极为仓促,来不及请远处宾朋。否则,以陆元冲在军中与江湖上之名,不可能只请沧州与京城左近的故旧。而且,今日来宾中其实还有一些像自己一样,并未受邀,只是恰逢其事、闻名前来。
陆元冲话讲完了,案几上的香炉中也焚起三炷香。旁边一个管事大声吆喝着,“吉时已到!”
陆元冲呵呵笑了两声,挽了挽袖面,“众位朋友,请…”
他一句话未说完,厅外人声喧哗,若沸油之鼎。一个管事的推开厅门,慌慌张张地抢进来。
陆元冲面色一沉,刚待问话,这管事的抢着道,“老爷,不好了,京城的兵已经进了府…”
厅中群雄一阵大哗,楚图南身边一桌上的一个客人跳了起来,低喝道,“他妈的,怎么…”,便被旁边一人按下了。
这一桌人一直不言不语,楚图南本未注意,但这几人反应如此强烈,引得他去看。跳起那人皮肤黝黑,貌甚粗豪。按住他的人似是众人之首,衣衫宽大,肤色微黑,高鼻宽颊,倒是颇为文气,但怪的是…
孙一成凑过来道,“将军,那桌为首的好象是个…”
楚图南点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孙一成一笑,“方才他去按那个跳起来的,动作大了,头发甩动,露出耳上扎的洞,那不是女子么?”
楚图南轻声道,“好小子,没白带你出来。就是这么着,多留点神!”
陆元冲听了管事的话,面色也变了,“京城?哪一路兵?”
管事还未答话,厅外已响起声音,“陆老,是我这一路!”随着声音,一队衣甲鲜亮的士兵拥进厅来。
时下天气热极,虽当近晚时分,也不过稍减,这队士兵却披着软甲,衣着齐整。为首一人大踏步走上前来,“陆老,扰了你的大事,还请见谅。”
陆元冲眯起眼睛打量着,“哦,单将军啊!看样子不是来给我捧场的。”
来人呵呵笑起来,“今日差事若办得顺,就有时间观陆老的礼,若不顺,嘿嘿,只怕就有些麻烦。”
楚图南一眼就认出来人,那是驻扎在京城东南廊镇的伏波营镇守单飞扬。
依朝廷军制,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同掌兵权。兵部管将领升迁、行军作战策划,却不直接统兵。五军都督府在大将军治下统率全国之军,依兵部之令派兵出征。但兵部有十二支独立之师,不在五军都督府治下,以为制衡。
章不凡在日,这些军队实力尚弱,最强的便是有八百铁骑之称的虎翼营。自章不凡死后,五军都督府变成五个都督共同议事,大权落入护天侯秦云瀚治下的兵部。他对这十二支军队大加整治,排除异己,尽换成其亲信统带,大扩其军。如今,这十二支独立之师战力之强、人员之众,已远非昔比。
伏波营人马已近一旅,兼之驻在京城与神皇渡之间的廊镇,位置关键,实是可左右京城局势的一支强兵。奇怪的是,沧州左近也有驻军,出什么事也不该轮到伏波营大老远地赶来。
陆元冲盯着单飞扬微微一笑,“单将军办差办到老朽府上,倒也有趣!可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单飞扬脸色一敛,“陆老,我敬你是军中前辈,才对你以礼相待。何必装糊涂?”
众人听得二人对答,单飞扬显是来者不善,不由均心中惴惴。
陆元冲冷笑一声,“人在佛前,不避鬼神。单将军有话请讲吧。这许多江湖朋友俱在,还怕没有明辩是非的人?”
单飞扬见陆元冲抬出江湖身份,那是笃定不买自己的帐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支军令,“陆老,你在军中多年,不会不识得兵部大令吧?兵部有令,命伏波营捉拿朝廷叛将李心策,陆老可别说他不在你府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