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疆的路,对我来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从库尔勒到喀什,再到塔县,沿着帕米尔高原漫长的公路,一直开,一直开,开到瓦罕走廊,开到红其拉甫,以为抵达尽头的时候,才明白,原来,这只是一段新的路程的起点,还有另一个国度,还有另一条公路,就在不远之处等着你。
路没有终点,那么人生可有?
2023年10月,时隔3年后,又一次来到新疆。我选择了南疆。
在塔县与一个当地工作的男孩拼住酒店时,他告诉我:在新疆人看来,我先行抵达的库尔勒并不算南疆,因为巴州有很大的区域都深处天山之中,甚至在喀什人看来,库尔勒,是北疆。而南疆的代名词,自始至终都是喀什。
这个男孩来自河南,去年大学毕业后,参加国考却未能如愿留在本地,被分配到南疆,先在和田工作,后来到莎车。他做的是输电工作,在戈壁荒漠上架起一座座电塔、一根根电线,风吹不断那些电缆,于是电流像河流一样,流淌进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他说工作很枯燥。我说,你的工作其实很伟大。这些年,因为工作,我采访了很多普通人,越发觉得,真正伟大的是许许多多没有姓名的人,真正的力量,就埋藏在土地之上。
这个十一假期,他和我一样,来到塔县。他得知我去过北疆,便问我:北疆与南疆相比,哪个更好?
我说:可能因为我是北方人,所以对沙漠、古城、戈壁并没有太多兴趣,所以此前从库尔勒到喀什,一路上都觉得南疆风光不如北疆。但来到塔县后,我被震撼了。
2
到喀什的第一天,我并未先前往塔县,而是去了西极。
乌恰县的西极,并不是中国疆域的最西点,却是普通人所能达到的最西点。
到达这里之前,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两旁,只有一个可以用餐的饭店,饭店很小,叫:西部大饭店。还有一家商店,商店更小,因为这里地处昆仑与天山的交汇处,商店便大手一挥,叫:两山商店。西极,听上去也特别庞大,走近了,便是一座小山丘,山上立着一座石碑,上有经度纬度,这就是西极石碑了。石碑前,排着长长的打卡队伍,而我看着远方连绵不绝的雪山,竟有些感动。
雪山很大,人很小,如果有神站在云端俯瞰,能看到雪山,看不到人。于是,人们把小小的饭店,小小的商店,小小的石碑,叫出了大大的名字。仿佛告诉神,我的伟大,会自我赋予。
在辽阔的山河面前,人力有穷尽。明明这不是尽头,可是我却走不下去了,山还在远方,云还在远方,可是我能达到的,也只有这里而已了。我能做的,便是架起电塔,打开灯,在人力穷尽之处,让小小的光包围着我。这便是渺小的伟大了。
3
第二日,前往塔县。那一路上,我见到了自然的伟力。
公格尔峰就在路旁,巍峨得不忍直视;慕士塔格峰就在路的尽头,这条公路似乎扶摇直上、直抵云间;沿着地图上的那段虚线,沿着中国与塔吉克斯坦的边境,穿行过海拔4000米的公路,到达塔县,到达瓦罕走廊,到达红其拉甫,到达国与国的交界处,遥望着天边的乔格里峰,我心想,原来这就是昆仑。它矗立在人类的历史中,矗立在民族的记忆里,矗立于天地之间,藏起所有的传说与故事,就像一个永恒的存在般,告诉你,你看到的,永远只是漫长尺度上的渺渺一章。
可是,在我们即将到达瓦罕走廊时,我们也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村落,达布达尔乡。
或许和塔吉克族以畜牧为生有关,他们要留出大片大片的草地,让牛羊繁衍,让骏马奔跑,所以,房屋离房屋之间很远,就变成了成片成片的村庄。
我们司机问我们,要不要去村民家里吃饭?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些费用,这样我们就可以吃到最地道的塔吉克餐了。
我们当然愿意,于是把车开到了村庄里。在乡村的小道上,先是遇见了两位年轻的女人,但对方看我们是外来之人,一边应答,一边加快了脚步,想必很不愿意理会我们这些不知用意的外地人。
而后,我们看到一家房屋的烟囱正冒着炊烟,猜测这家人应该正在做饭。果然,这家人是在做饭,做的却是明日女儿出嫁时的饭菜。
他们问我们:明天有没有空,来参加我们女儿的婚礼吧?
可过了今天,我们就将离去。只是没有人愿意破坏这脆弱的偶然的友谊,嘴上竟都答道:会来会来。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湛蓝,雪山清晰可见,烟囱里正在冒着青烟,我们问他们:可以合影吗?我们便一个个地与他们合影,但当我们要拍摄新娘时,那个长着一张异域面孔的女孩却捂着脸仓皇逃开,喊道:我还没有化妆。
另一个年轻的男孩,说他有微信,要加我们的微信。他在微信上不断发着他骑马、牧羊、喂牛的照片,问着我们关于塔县的故事。我们说,我们其实来自杭州、西安……他却不明白这些名字来自哪些遥远的地方。
作别他们之后,我们又看到前方一位老人正站在门前眺望,老人普通话不好,但盛情邀请我们参观他的家。他家里很大很干净,有客厅,有卧室,每间卧室里还有待客的空间。
我们一边参观,一边听到老人重复着一句话,我听不懂,直到他用手指向墙壁,才看到上面写着:我是党员。于是,这位老党员一直把我们送上车,直到我们再见,他都只是在脸上堆满了笑容,直到我们挥手,他才略显笨拙地抬起了手,向着远方的我们,挥了挥手。
回程的路上,司机说:最终也没能混顿饭啊……
我说:饭已经不重要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这些经历,已经远远大于了饭,大于所有风光。
他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说的话就是不一样。
4
载我的司机是一个来自伊犁农村的北疆人,他的父亲是哈萨克族,母亲是回族。他11岁才上小学,15岁上到4年级就决定辍学。但他说,虽然自己没有读过书,但认识很多字。一路上看见路牌,他就要读出来,然后问我:对吗?我说对,他就说:看,我认识很多字。
辍学时,他的父母同意了,但老师不同意。他执意离去,他想赚钱。于是,老师把他叫到校门外,给他点了一支香烟,他10岁就开始抽烟了,抽的是莫和烟,这是他人生抽的第一根香烟,他觉得果然是香烟,很香。老师也抽了一支烟,烟将燃尽,老师说:你小子,今后夹起尾巴,好好做人。再无他言。
他只有15岁,赚不了大钱,就去乌鲁木齐的田地里帮人家捡棉花。乌鲁木齐是他能想到的最远的城市,他当然也知道北京,但他没有想那么多,就沿着天山去了乌市。棉花在夏天收获,到了秋天,他就无事可干,回到家里喂牛。
后来大了,他当了包工头,在新疆各地建水渠。他不会公司运营,不会挖土开渠,他就负责找人、拉关系、喝酒、烤肉,他自言,他的烤肉很不错。新疆有不少偏远的地方,那些干活的哈萨克族、回族人在当地找些石头、架起锅就开始煮面条,他们吃着香,但外人吃却极难下咽,他的烤肉帮了他不少。再后来,他学会了赌,那些年挣的钱消耗殆尽,直到第二个女儿出生,他才对妻子发誓:再也不赌了。
他和妻子的婚姻是另一个故事。他的父亲骗他,自己得了病,让他回家。他回到家,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场婚姻。他和这个女人结了婚,第二天就开始吵架 ,两人都是脾气火爆之人,一吵就吵了半年。半年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大吵一架,然后他背上包,离开了伊犁,离开了新疆。7天后,他来到陕西,他父亲给他打电话,骂他:夫妻吵架,女人没跑,男人却跑了,没出息。但他仍然没有回去,又从陕西到了河南。一个月后,他才回到新疆,但妻子已经回了娘家,他没去找。半年后,妻子给他打电话,说:你来接我吧,我们往后好好过日子。
之后,大女儿出生了。二女儿在我见到他时,刚满7个月。路上休息的间隙,他会给二女儿打视频电话,信号很不好,断断续续,视频卡到不行,但他看到女儿就笑,笑完就给我说:要是有个儿子多好。
我问他:要儿子干什么?
他说:以前总是觉得,要有个儿子传宗接代。
我说:现在呢?
他说:现在想开了点。
因为他发现自他结了婚,却不怎么回家,逢年过节都去了丈母娘家;妹妹的老公,却经常看望他的父母。所以,还是女儿贴心。但我知道,他还是会想:要是有个儿子多好。
他说:等跑完这趟车,我就回伊犁去。
我说:回去干嘛?
他说:冬天来了,该回家喂牛了。
5
整个塔县只有两个加油站,平时当然够用,但十一假期里,加油的车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司机人很好,为了保证我们白天游玩,都是晚上自己排队加油。
有天晚上,加完油已经临近午夜,他刚把车开到停车场,大灯一照,才发现,停车场里的所有车里都坐着人。
他把车停好后,看到有人从另外的车里也下了车、走了过来。对方说,他带着老人、小孩来塔县,没有提前定酒店,结果来了,才发现已经没有地方住了,于是一家人晚上都只能睡在车里。夜晚的塔县很冷,温度已降到零度以下,大人还能坚持,老人和小孩受不了。
司机说:你等等,我也是和别的司机拼住,我问问他,如果可以,我们把房间让出来,让老人和小孩休息一晚。
他对我讲完这些,我问他:和你拼住的那个司机同意了吗?
他说:没有同意。但我是真心想把房间让给老人和小孩的。那个司机年轻,体会不到。但我有父母,也有小孩,我知道他们不容易。
我说:我信你。
他说:你信我?
我说:我信。
从居家那段时间开始,我就一直试图写一部小说。我曾经告诉自己,30岁之前,我写我自己。我现在早已过了30岁,所以我想写别人。但小说进展得很不顺利,磕磕绊绊,直到这些年里,我在旅途上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事时,我才体会到:只有接近土地,才能感受到生命力。
就像南疆的路一样,每当我以为要走到尽头时,就会有新的路出现,他们铺陈在大地上,无穷无尽。
就像我相信司机那样,因为我记住了他的故事,在他15岁辍学时,他抽了此生的第一支烟,听了老师告诉他的那句话,夹起尾巴,好好做人。所以我知道,从此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人学会了低头,小心翼翼地当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