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近现代国家的兴起

按照查尔斯·蒂利的估算，公元990年的欧洲大约有几千个相对独立的各类政治实体存在。从1500年到1780年，欧洲相对独立的各类政治实体从500个左右下降到不到100个。

欧洲近现代国家的兴起是一个战争塑造国家与国家制造战争的互动过程。

封建主义体制的兴起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覆灭之后，欧洲进入了漫长的中世纪。作为对西罗马帝国中央集权体制垮塌和蛮族持续不断入侵的反应，封建主义体制从公元7到8世纪逐渐在西欧兴起。

公元1000年前后，整个欧洲版图上存在着几千个这样大大小小的封建领主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政治实体。

统治者竞争模型驱动的国家构建

神圣罗马帝国是由许许多多不同的公爵、伯爵、侯爵领地，不同的教会教区，以及不同的自治市镇等组成的一个松散政治体系。在每一个领地、教区、自治市镇，都有一个没有国王头衔的实际统治者，他掌控着那个地方的主要权力，包括土地、人口、税收、司法、军事等方面。

从数量上看，从公元1000年前后的数千个相对独立的政治实体，到后来数十个欧洲近现代民族国家的演化过程，本身就意味着绝大部分政治实体都是国家构建的失败者，而成功者只是少数。

从根本上讲，构建纵向一体化的近现代国家的政治努力跟封建主义政体的原则、跟贵族的政治经济军事特权是相背离的。

在欧洲近现代国家构建的过程中，统治者除了建立强大的武力系统、覆盖全国的税收系统与纵向一体化的官僚系统，掌握正确的时机也非常重要。

在欧洲中世纪早期的战场上，由于火炮尚未出现，战争是由重装骑兵与城堡支配的。在这种战争模式中，重装骑兵是主要的进攻兵种，城堡则是主要的防御设施。

重装骑兵与城堡的结合支配了中世纪的战争。这又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贵族势力强盛的一个技术条件。

当重型火炮传入欧洲以后，重装骑兵这一曾经令人生畏的进攻兵种就失去了威力，城堡这一原先有效的防守设施也不再管用。

重型火炮的出现，大大改变了君主与贵族之间的武力资源结构，打破了原先的平衡。

当一个统治者把武力系统、税收系统和官僚系统这个“三件套”成功地建立起来以后，今天意义上的国家或现代国家就已然成型了。

国家构建的成功案例：法国

法国是欧洲近现代最早兴起的民族国家之一，也是欧洲大陆最早完成君主制中央集权官僚制国家构建的国家之一。一般认为，公元751—911年的法国加洛林王朝是欧洲封建主义体制的发源地。

13世纪左右，法国王权开始逐渐增强，封建贵族的特权则逐渐削弱，并最终在17世纪的路易十四时代塑造了欧洲大陆最具典范意义的绝对王权，法兰西君主制中央集权官僚制国家的构建终于完成。

1226—1270年在位的路易九世已经被法国以外的人们称为“国王中的国王”和基督教世界“独占鳌头”的国王。

后世历史学家认为，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可称得上是法国的“伟大时代”。

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的主要意图之一，是想让全法国的主要贵族都来凡尔赛宫集中居住。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政治上控制他们，削弱其原先在各自领地享有的政治、经济、军事、司法特权，进而能强化以绝对君主权力为中心的官僚系统对外省与地方的全面渗透与掌控。

国家构建的成功案例：俄罗斯

俄罗斯经历了四个不同形态的国家演化阶段，分别是基辅罗斯大公国（862—1240）、莫斯科大公国（1283—1547）、沙皇俄国（1547—1721）与俄罗斯帝国（1721—1917）。统治俄罗斯上千年的是两个王朝：留里克王朝（862—1598）和罗曼诺夫王朝（1613—1917）。

今天的俄罗斯起源于公元862年建立的基辅大公国，首都位于今天乌克兰的基辅，史称基辅罗斯。

公元1283年，莫斯科公国得以建立。莫斯科公国起初只是莫斯科附近很小的区域。

国家构建的失败案例：波兰—立陶宛联邦

1569年，波兰王国和立陶宛大公国签署协议，联合成为波兰—立陶宛联邦，其面积最大时超过100万平方公里，堪称欧洲主要大国之一。

1772年的奥匈帝国、普鲁士与俄罗斯三国瓜分波兰，史称第一次瓜分波兰。

一个貌似强大的波兰—立陶宛联邦会被其他欧洲列强瓜分，主要原因就是，波兰—立陶宛联邦没有能够解决国王权力和贵族权力如何有效分配的问题。

该国总的来说是贵族共和制政体，不仅国王由全国的大贵族们选举产生，而且主要的大贵族对重要法案和政策均拥有否决权。

以今天的政治理论而言，贵族共和制是一种比绝对君主制更进步的政体类型，但在当时欧洲的政治格局中，波兰—立陶宛联邦的政体模式在政治军事上几乎无所作为，所以就无法加强该联邦的政治军事力量。与此同时，波兰—立陶宛联邦还面临着强邻环伺的地缘政治格局。

在当时欧洲的多国竞争体系中，波兰—立陶宛联邦尽管拥有今天看来政治文明程度较高的贵族共和制模式，但恰恰是这种政体模式的牵绊，竟然使得该国难以在政治竞争格局中生存下来。

国家构建与扩散的逻辑

韩非与马基雅维利是中、西国家构建的预言者与理论先驱。

查尔斯·蒂利则为理解国家构建提供了一个一般分析框架。

韩非与“强君”思想

战国晚期成书的《韩非子》可以算中国版的《君主论》。

韩非的核心政治主张就是“强君”，即君主要强化中央集权，并提高自身的政治权威。在他看来，君主的最大威胁来自身边的妻妾子嗣、重臣贵族。

韩非认为：“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这里的圣人，就是诸侯国君主。

韩非明确主张，强君是这种国家构建过程的核心，君主建立一个融合法、术、势的自上而下的权力控制系统是诸侯国自强与称霸的关键。

马基雅维利与“君主论”

在西方，意大利思想家马基雅维利于1513年完成的《君主论》则是欧洲近现代国家形成与构建的预言书。《君主论》常常被人视为一个反道德的作品，而马基雅维利主义则被看成“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代名词。

《君主论》的本意，不是说政治是反道德的，而是说政治是非道德的，因为政治首先只能以政治标准来评价，而不能首先以道德标准来评价。

马基雅维利认为，有效的民族国家需要奠基者，那就是强有力的君主。

一个强有力的君主，往往是欧洲近现代民族国家的开创者与构建者。

马基雅维利认为，不能以单纯的道德或伦理原则来衡量君主们的作为，只能以君主和民族国家的政治生存作为更重要的原则。

如果把马基雅维利的论述放在欧洲从封建主义向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这一大背景下进行考察，就会发现，跟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相比，马基雅维利有着惊人的远见。马基雅维利大致准确地预见了近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将是欧洲政治演化的大趋势，而“强有力的果敢的君主”将在这一历史过程中扮演关键的角色。

查尔斯·蒂利与国家构建论

如果说韩非、马基雅维利、博丹、霍布斯等思想家主要是对国家进行哲学思考的话，那么蒂利的兴趣则在于对欧洲近现代国家的兴起进行经验研究，进而提出了一个理解国家形成或国家构建的一般理论框架。

蒂利关注的是欧洲近现代民族国家兴起过程及其结果的相似性与差异性。

在欧洲国家政治演化的三条路径中，即强制密集型、资本密集型和资本化强制，只有资本化强制的类型与路径——主要是法国和英国——更容易率先发展出近现代民族国家。因为这种模式使得国家可以从资本的发展中受益，能够把国内资源优势转化为国家间竞争中的战争优势，故而成了欧洲近现代国家构建的最有效路径。

蒂利说：控制着集中的强制资源（陆军、海军、警察部队、武器和其他武力）的人通常企图使用这些资源来扩大对其运用权力的人口和资源的范围。当他们没有遇到对强制力量实现了相当控制的对手时，他们就获胜了；当他们遇到真正的对手，他们就发动战争。

某些征服者对辽阔领土上的人群成功地实行了稳定的控制，并且能以常规化的方式获得这一领土上产出的部分商品和服务时，他们就成了统治者。

综合来看，每个统治者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政治生存。为了政治生存，统治者常常不得不应付可能的军事竞争或战争。为了准备战争，理性统治者又要进行一系列以提高军事能力为目标的组织构建、制度改革与政治创新，包括改善军队建制、武器装备和后勤系统，包括重塑国王与贵族的权力关系，包括建立覆盖全国的税收系统，包括发展纵向一体化的官僚制等。当所有这些工作都完成以后，一个拥有强大武力系统、完善税收系统与有效官僚制的统治机构已然成型——这就是国家形成或国家构建的过程。

国家构建的扩散机制

只要有着适宜的地理、人口与技术条件，国家作为人类政治演化过程中的一种新的政治发明，因其不可抗拒的制度优势，就会出现快速的扩散。

扩散是通过两种机制来实现的。第一种机制是模仿。第二种机制是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