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舅》
1
如果他还在这个世上,应该六十多岁了吧。
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前几天,问母亲,只是随便问起的,好像有什么事触到了他。
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自从前年父母搬了家,就再没有我四舅的消息,母亲说,家里的电话也换了,也有意不想让我四舅知道这些。
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虽笑着,却笑得有些勉强,嘴角掠过一丝苦涩。
2
我姥娘至少生了八个孩子,活下来的有七个,我四舅是这些孩子中最小的。
平时,我们从不特意谈论他,也想不起他,他就像被我们忘了。
3
据我能模糊记事的年岁推断,我姥爷离世的时候,我四舅应该十四五岁吧。
我只记得,一个清晨,姥姥家突然有人来送口信,很着急。我姐姐被带到我姥姥家,鞋子被裱成了白色布。
但那个时候,我对我四舅没有任何印象,连一点模糊的印象也没有。就好像这个人一直没有存在。
4
他在我记忆里最初的印象是,一个夏日中午,我姥姥在她东开的宽宽大大的四合院门廊里,为我们铺了一条厚厚的草席,让我姐姐、我、我四舅在门廊里乘凉,午睡。
凉爽的风阵阵掠过我们的面颊、头顶、身体。吹乱我的发辫,紧拂我汗渍渍的小脸。
我四舅安祥地站在草席东南角,让我和我姐姐先挑地方,等我和我姐姐择地躺下来,他才在离大门最近处安静地躺下来,离开躺在中间的我,很大一块距离,面向大门侧卧着,一动不动。
这就是我四舅在我脑子里的第一个记忆。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一个普天而降。
安静的、祥和的、乖乖的,虎头虎脑,长得很是美相。不太说话,笑起来很好看。和我姐姐,我,在姥姥家门廊里乘凉午睡。他很是让着我们。
就这些。
5
在我去姥姥家的所有时间里,我四舅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两个画面。最初和最终。
最初就是门廊里乘凉。
最终定格在1982年秋天。
那一年,我回到离家近的中学读书,并学会了骑自行车。
一个周日下午,在放学路过姥姥村的时候,突然我很想去看看姥姥,就拐进姥姥村。
开了大门,喊“姥姥”,我四舅正在天井里干活。
四合院已经拆得只剩下五间正房。一个大大的院子空空的,一副败落的景象,唯有两扇厚重的大大木门、厚厚的铜饰还在,总是铮亮如新的油漆已完全脱落,裸露着木质的本色,唯有推开时它的重量还在,但已听不到门轴厚沉的声音,吱吱嘎嘎响着,是朽木磨着没有保养的门轴发出的干嚎。
我四舅站在原来南厢房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方形木头,眼前是一个做木工活用的长凳,长凳上有做木工活用的推子,周边是木工用的钜、墨线,还有他刨下的木花,木粉,截下的下脚料等等。
我四舅转过身,望着我笑了,问我“来了?”还是笑得很好看。
我把自行车搬进门,放下。问“我姥姥呢?”
这时候,我姥姥从那两扇掉尽漆的大门里走进来了。像一只体能耗尽的老母鸡,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宽大的大襟夹袄像老母鸡蓬松的翅子,肥腿的裤子,依然扎着裹腿,小小的裹脚,颤巍巍,蹒跚着,身边、身后围着五六个男男女女小孩子,有的把她宽大的衣角扯得很长,像是要把我姥姥拽倒了。
我吃惊地望着姥姥,姥姥笑着。还是笑得那样慈祥,和蔼,淳朴,宽厚。
我姥姥进大门的第一时间向北望去,跟我说“那是你四舅妈。”
我这才发现,正房大门东侧站着一个女人,她看了看我,我立马喊“四舅妈。”
她应着,问我“来了”,对我笑了笑,笑得很外在。
那一年,我已十四岁。
我四舅妈小脸,长长的,瘦瘦的,眼睛不大,细长,薄嘴唇,个子不高。
然后,我姥姥一边让我把自行车推到西两间正房门前,一边给我介绍这是你大舅,你二舅,你三舅,你四舅哪家的哪个孩子,一边领着孩子们从我四舅、四舅妈中间穿过,去到西两间房。
我进了姥姥住的西两间房,大概才有数,这是姥姥现在的住处,宽敞的东三间正房已经不再属于姥姥了。
姥姥的房间里,没有后窗,老式的木质窗棂,厚厚的木门,屋子里很阴暗,但很干净,真是一尘不染。
进到姥姥房里,不到一个小时,我一个舅妈(我忘记了是哪一个)来我姥姥房里喊我,让我去东正房我四舅屋里一趟。
我去到东屋,我三个舅妈在我四舅妈卧室里,就像是在等着我,都没有说话。
然后,我一个舅妈开口了,喊我的乳名,问我“是你家要把户口都转到城里去了?”她们都望着我,等我回答。
我看着她们,厉言回击到“你们这些人,事儿真多,我们自己家不知道的事,你们就知道了。”
我三个舅妈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我,一时无语。我径直转身,愤然离去,正走进厅堂,我姥姥进来了,跟我说“让你四舅骑骑你的自行车去东庄一趟”。
我说“不行,我得走了。姥姥。”我快速出了东正房,去推自行车。
我姥姥在我身后哀叹道“世上有三难:求人难,吃屎难,上天难。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离开了。
那时候,我已经听到了关于我几个舅妈怎样待我姥姥以及我四舅的很多事。我对我几个舅妈在没有接触的日子里就有了看法,对我四舅有了戒心。
而这一次,也让我几个舅妈好好领略了我的伶牙俐齿。
可我还是太小,只图为心中不平而逞一时之快,却不会想到这把整日里笑脸咽着所有的苦难只为求全他人的姥姥一把推下更深的渊,遭受了一场劈头盖脸的疾风暴雨。
我知道,所有的风雨中我姥姥都是脸上笑着心里的苦,至多她叹息着,但从不反驳。
而我姥姥去跟我借自行车,肯定是我四舅的主意。
6
我四舅在我脑子里余下的印象是在我父母家,城里的这个家。
这印象只是作为一个表象存在下来,只有一个。
我推开门,他早已从客厅沙发里站起身,望着我笑“回来了?”,那笑容、神情、语气、微微前倾的身体就是一张“谦恭”的招牌,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不深不浅,像是刻出来的模具。
在我们家对所有的人,他永远都是这样,挂着笑,谦恭地问话,对我爷爷、我爸爸更是礼数倍至。
有我爷爷在的时候,我爷爷会陪我四舅喝点酒,(我从没见过我爸爸陪我四舅喝酒,我爸爸上班的时候中午从不喝酒,他吃过午饭,就午睡,然后准时上班)。喝酒的时候,我四舅对我爷爷的恭敬与礼数简直就是“诚惶”与“谦卑”,这让人很不舒服,甚至我都为此有点心怨我最亲爱的爷爷作为“长辈”的“稳坐”。
尽管如此,无论何时,我四舅总是能拿捏住他的分寸,谦恭甚至谦卑,骨子里的尊严是在的。你可以轻视他,但不能侮辱他,当然,你就没有侮辱他的想法。
他的礼数来源于他的家教。我姥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礼数倍至。我姥爷富贾一方,明事理,有远见。
只是我姥爷去世得早,又赶上解放,土改,几个舅舅分家,家道败落。
无论我姐姐跟我说过多少次,我四舅给我们老家盖房子出过多少力,干过多少活,我都没有一点印象。
我所有的印象里,在我父母家,我四舅只是上面这样一个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