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有些人觉得自己是大侠,只带一把伶仃残剑便有胆子只身闯荡江湖。一些人属实凄惨,招摇半日便抛尸荒野,一些人幸运至极,前途坦荡,忽然便名扬了天下。
我是后者。
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大都是后者。
故此,在我被大唐皇上招进皇宫做御用画师的时候,心中微微荡起涟漪,而后迅速恢复平静。等我真正感觉到这不是市井谣传之后,我已经坐在了去皇宫的轿子上。
我顶瞧不起当今皇上。
当年大唐繁盛,东边的洛阳,西边的长安,三月的扬州,哪个不是随意挑出一个便名满天下的繁华之所?繁华所指乃是八街九陌,地上天宫,不似如今的风尘妓馆,俗落不堪。
可我终究是要吃饭。
拖着浑身是病的身体和盲了一只的眼睛,除了画画,再没有什么别的出路了。
初到皇宫的时候我并没有见到皇上,他们把我安排在一座瓦房之中,并不算得上是败落,里面住着许多陪同皇帝舞文弄墨之人,其中不乏文人墨客,诗书豪杰。
他们过得极苦,我将同他们一样。
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名扬天下,倒也过得衣食无忧,随意出入妃嫔寝宫,我日日游于皇宫各个角落,没人觉得不妥。甚至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如今的地位,宛若是没了命根的太监。
对任何人都毫无威胁。
【2】
来到皇宫的第三个月,我参与了一场极盛大的宴席,我不知为何自己便成了那众多文人墨客中的佼佼者,也不知为何自己能凭借一副美人画便可拔得头筹,有资格参与两国交邦的宴席。
大唐和南荒。
那场宴席办的极其盛大,那是我画纸上无法挥洒出来的盛大!接诀成帷,纸醉金迷。只说那大舞水袖的戏女我都心迷眼乱的瞧不清楚。
闻说那场国宴使得大唐国库许久没回过血来。
皇帝说要让我画出“两国之交甚好”之意的画作来,或是把这场鼎盛国宴之人间仙境,温酒佳肴半分不差的画出来,若是画的好,我便真可名扬天下了。
如今想起甚是好笑。
我为何要应下那般要求?那般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要我如何画的出来?
那场国宴我只画了本就存在的东西。
择夕公主笑比褒姒,使得尤物移人。
那晚泛黄的月亮宛若是画在天上的一般,糜烂至极的场面,择夕公主半展酥胸,藕臂外露,那日她是妲己,我是纣王。
【3】
苏择夕是我上半生用唯一的右眼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她穿水蓝色的时候尤其好看。配上浅浅的朱砂,整个人宛若一盒胭脂。
用这人世间尽数好词形容择夕公主的长相都显得落入俗套。
国宴办完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大牢中仍是这般想的。
三百张宣纸,苏择夕的衣衫,苏择夕的眸子,苏择夕的步摇,苏择夕的纱巾……
我活该被关在这里。
竟用世俗人眼看那般仙子,罪该至死!罪该致死!
我拿起大牢中的石头在仅有一面的墙上勾勾画画,那过目不忘的容颜深深切切的刻在记忆里,便就是无论如何也描摹不出来。恐在那般阴冷潮湿的地界,连老天爷也不想让那般容颜印在这里。
仅仅一夜,从国宴到大牢。
名扬天下终究指日可待。
待我哪日死了,定当是名留青史之人。
想到这般,满心释怀。
【4】
被推上牢车的前一夜,苏择夕来寻我了。
“你叫?”
“在下萧七律!”
这句话我说的视死如归,真真切切的逗笑了那粉雕玉砌的美人儿。
那晚她穿着湖蓝色的长摆,貂皮披风披在她身上没有丝毫臃肿之意,不施粉黛,不戴步摇,那又是一种别样的好看。
“我可俊俏?”她歪头问我。
“艳绝大唐!”
她又笑。
择夕公主,为何你的眼中含着泪雾?
她仅同我说了屈指可数的几句话,淡淡两笑便使我意乱情迷了一整夜。我时常忘记明日便是流放我之日,是去鬼谷还是荒境?我不在乎,何处有景,何处便是美的。
只要我这右眼还能瞧得见东西,我将满目荒凉画在黄沙之中,即便是大风一吹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亦可大笑离去,毫无悔意。
因见了苏择夕,世间一切于我来说,便都不重要了。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罢,反正我就是痴迷了,若是不想我这般,大可将我一刀砍了,剖尸挖心,再将那心脏埋入地底三尺随你!
若你见那心脏中除了苏择夕还有其他,我便是被挫骨扬灰九转不复,那也认了……
【5】
我被送到了荒境,真当是寸草不生。
干涩的风吹过面颊,只一瞬间便可皮开肉绽。毒辣的日光晒得浑身红肿,稍稍一碰即是钻心的疼。我日日在黄沙中作画,心心念念着苏择夕。
荒境中有一家客栈。
那是我在荒境的第二年,终于跟老板娘搭上了话。
“老板娘,你这儿可有纸笔?”
老板娘扭动着秀丽的身姿去给我拿来拍在桌子上,日日在这日光底下暴晒,其人肤色已几乎同我一样是暗黄色。连带那头秀发都全无光泽。
可你若说她不好看,那真当是比我还瞎。
“要纸笔作甚?这儿可送不出书信去。”
我不停手中动作,分出心来同老板娘搭话。
“那你为何一个姑娘家要来这连书信都送不出的地方呢?”
她沉吟,宛若不想说,又宛若许久没人问她,把自己憋坏了。
“荒境十年前是个边境,打仗的地方。我男人死在这儿,许久找不出他的尸体,我啊,算是守灵吧。”她淡笑,眼中是我与苏择夕分离那晚,她眼中的泪雾情景。
“那你很厉害,守了整个边境孤魂的灵。”
“没你厉害,敢调戏当朝公主!”
“哈哈哈,彼此彼此!”
几壶花雕下肚,我笑的酣畅淋漓。酒滴在宣纸上,留了几滴酒污。我不知这次画着择夕公主的宣纸会被哪阵风吹走,但起码现在它依旧留在我身边。
没干的酒香与水墨香萦绕在鼻尖,心中恍然一惊,仿佛天下要大变。
【6】
真当是大变了。
荒境来了一队商人,留宿老板娘的铺子,同我讲了许多外界之事。
比如择夕公主两年前去南荒和亲,逃跑未遂被南荒国主毁了容。比如南荒举兵来犯大唐,大唐招架无力,眼看便要被攻城。
当年的国宴只是大唐皇帝要将自己的亲生闺女推给南荒去和亲。
择夕,为何你眼中尽是泪雾?
我不顾一切的往滚烫的狂风中去跑,眼睛干干涩涩的愣是挤不出一滴眼泪来,我摔倒又站起,如此反复。我将自己搞成狼狈不堪的模样,我为何还没有名扬天下?
我为何不是那般一声呼喝高朋满座的大侠?我为何不是那种一把残剑也可搞出名堂之人?为何我是个瞎子,还是个画师?
萧七律你不得好死!百无一用!
“苏择夕!苏择夕啊啊啊——”
“老子喜欢你——”
“你撑到我见到你!我他娘的要去救你啊!”
呼啸大风将我声嘶力竭喊出来的声音尽数吞没,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只管一边无声的喊着,一边蹒跚向前。仿佛只有这样,我心中莫名的愧疚之意方可淡然一些。
【7】
湖蓝色袍子的姑娘站立南荒城楼之上素手舞乾坤,宁死不做胯下辱。
姑娘跳下城楼的时候,一张泛黄的画纸从袖子中飞舞出来,画中绢帛栩栩如生,仿佛是真的绢帛随风飘走了。
萧七律没救得上苏择夕,活生生晒死在了荒境烈日底下。
那张画着苏择夕面容的宣纸跟随者漫天黄沙而去,怕是去寻她的绢帛吧……
不知两人共赴黄泉,可否还识得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