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1、

我与你相识至今已有近二十载。

你说你焚于生命之疾火,尚不能逃离,穷困于苦难之枷锁,寄人篱下。你抬眸与我四目相对,你的脸庞残留着青灰色的胡渣,却带有好似刮痧后遗留的点点印斑,泛着猩红。因长途跋涉而垂落下来的眉眼,眼白掺杂着浑浊,毫无光泽可言,透着极度的疲倦和莫明的烦躁。

我不忍再看,便把头转向车窗外。高低不齐的墓碑错落的排列在连绵山脉的山脚下,那些佚名的尘埃,甚至都没有想到,而今竟活的如此微茫。

你见我不再听你的琐言琐语,便知趣不说,仿佛是带有一些赌气般的,双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也不再理睬我。

邻座的孩子找你要糖吃,你乐呵呵地掏出怀里兜着的食品袋,你拨开它,里面大约七八颗乳白色的牛奶糖。你的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取出一颗糖递给那孩子,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得人畜无害。那个孩子的母亲见状,连忙推辞说不用不用,然后转过头低声呵斥孩子:“脏不脏啊!”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够入你耳,你失了笑,神色窘迫地小心翼翼收起袋子,揣回兜里,两手平摊在双腿上,默不作声。

这一年,你不过三十岁而已。

2、

我印象中是十一岁那年初识你的,你和你母亲搬到我家隔壁,成了我们家的新邻居。那时候的房子还是普普通通的矮楼,最高也只有六层,楼道很狭窄,只够两三个人并肩行走,楼拐处会停上几辆永久牌自行车,很多都已经锈迹斑斑。楼道里灰白色的混凝土墙壁,不小心就会蹭到一层石灰,上面张贴着许多小广告,也有被撕下来后残留下难看的纸张边角。楼道里没有安装灯,只有几户细心的人家掏钱在自家那层楼的墙上拉了一条线,装了一个梨形的白炽灯泡。每到晚上打开时,就会泛起黄橙色的光芒,我每每放学从楼道里走过时,闻到各家各户烧菜的香味,总觉得那是让人很心安的时刻。

你和你母亲刚搬过来的第一天,就到我们家来问候。那时候很少有人家装防盗门,大多数都是里面一道厚重的牛头锁木头门,外面一道铁门,用挂锁扣着。夏天闷热的时候,就会罩上一层墨绿色的纱帐,既透气也防蚊虫。

我隔着那道铁门第一次见到你,你十七岁,小麦肤色,身型颀长,穿着浅咖啡色的针织毛衣,我还不及你肩膀,你只是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你母亲叫陈兰,你叫陈默生。

陈默生,沉默且陌生。

很多后我想起你时,就如同你的名字那般,令我觉得如此陌生。我唤你“默生哥哥”,你笑了,露出好看整齐的牙齿,眉眼间有闪亮的东西发光,我一直以为那是那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光芒。

彼时的我很羡慕你的年纪,总想要成长为你那样的人。你说成长并无我所说的那样简单而美好。你说人容易变得贪婪,变得易怒,变得容忍,变得无法担当,变得冷漠无情,变得看穿世态炎凉也无奈深陷泥沼。就如你可依恋夏日水藻,冬日暖阳,你可以年复一年的等待它,你参透什么是飒爽什么是温暖,可是你终究无法得到它,除了在无数个春秋中翘首以待则别无他法。

3、

到站下车的时候,你很体贴的拉着我,另一只手拖着行李,防止我被出站的人流冲散,我恍惚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陈默生。我用指尖去蹭你的关节,却触到一层厚厚的茧,你早已不是那个手指纤长的少年,曾握过笔尖,曾指着试题耐心教我。这几年来的风吹雨打,生活不仅磨光了你的青春,也磨平了你的锋芒。

你成绩一直很好,经常和我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那个时候你看莫泊桑和欧·亨利的小说,会背歌德的诗,会修理坏掉的水龙头,烧得一手好菜,会用糖果包装纸叠心形,你待人温文尔雅,我曾以为你无所不能。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你独立与坚强的一面。你母亲陈兰独自带着你离开了乡下,因为你那不争气的父亲,他酗酒如命,游手好闲还很好赌,我儿时也听说过“酒赌两样不能沾”这句,最后的下场唯有妻离子散。你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受不得别人的摆布,也不愿你父亲影响到你,于是带你离开他,甚至还帮你改了姓。

你却并不介怀这件事情,我曾问起你,你恨你父亲,忘得了你父亲吗?你沉默了一会儿后和我说,其实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像我想象的那样难以忘怀。你给我举了个例子,你说你以前的小学女班主任,因为要生孩子请了产假,而且也不打算再做教师这一行。后来你们一个班的学生集体堵在老师家里又哭又闹,当时觉得这可能是这个年龄做的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了。最后自然是挽留未果,还免不了集体被校长训了一顿。之后新上任的男班主任,幽默风趣,平易近人,课也讲得很好,一帮孩子都爱围着他转,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女老师了。

你很认真地说,五年的时间都敌不过崭新的开始,是不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人就是这样,总是以为自己念念不忘旧情,事实上骨子里知道比较才能出高低,我们也往往臣服于更好的那一个,所谓忘不了也只不过是给自己的改变找了借口。你说你依旧对父亲怀有亲情,但不至于放不开,对你和你母亲来说,或许更像是一种解脱。

4、

你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大人的摸样。你开始关注时事,早上出门前总要先看份报纸;你买了好几套西服,配了好几条领带,尽管你总觉得它勒着你不舒服;你开始学着抽烟,偶尔也会被呛到,你似乎不喜欢烟味,但你并不拒绝;你也喝酒,从啤酒到白酒,经常半夜回家时烂醉如泥;你皱着眉头的时间越来越长,你独自沉默不语多于向他人敞开心扉的交谈;你待人依旧温和,笑容却添了一份淡淡的疏离。

那一年你二十二岁,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五年的时间,大人们的标志像是印章一般刻在了你的轮廓上。你没有时间教我功课,你也不会帮我明辨是非,你总是拍拍我的头,对我说:没关系,你还小,长大了你就会知道。

而后,你因为工作繁忙,没有办法餐餐自己下厨,周末会到我家来蹭饭。你进门时,我总能闻到你身上淡淡的烟草和酒精味,俨然像父亲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你并不与我多言,而只是一味的和我父亲谈论业务上的事情,我插不上话,用筷子胡乱搅着碗里的饭菜。你见状也会转过头问问我最近的学业,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聊。我们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是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呢?

我十八岁那年夏天过后,去了位于S市的H大。原本是和家里商量好上本地的一所大学,我也顺从地点点头同意父母的话,但是最后确定志愿时,犹豫一会儿,还是咬咬牙改掉了原来的想法。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暴跳如雷,其实他并非执意我留下,只是觉得所有的想法都可以和家人商量,但是自己这么擅作主张未免太任意妄为。父亲扬手要打我,我把你拉来当救兵,你听到我报考了H大,蹙了蹙眉,愣愣地看了我几秒,过后你把我护在身后,一边拦着父亲,一边替我开解。你说,小楠她正年轻,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也没有什么不好,小孩子嘛,难免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躲在你身后的我,抓皱了你的西服外套,抬起眼睛偷偷看你的表情。

喏,陈默生,我现在只比你矮了半个头而已,我也能够自主决定事情了。

喏,陈默生,你知道吗?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要去的学校,就是你曾经梦寐以求的H大,你曾经在课本的扉页上写满了“我一定要考上H大”,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放弃呢?

5、

以上大学为契机,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A市,其实它并没有什么不好,说起来也没有硬是要离开的理由。位于中部的二线城市,毗邻着东部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却发展不起来,怎么看也是比较尴尬的存在吧。A市的夏天闷热,外面像是一个巨型火炉,午后的热气蒸腾着地面,散发出来灼人的火气扭曲了上方的空气,只有知了不知疲倦的吵闹着。空气却依旧很纯净,团状柔软的云层重叠,彼此间隔离的很开。楼下一块五的豆腐脑和四块钱一碗的小馄饨,很远处都能闻得到香味,夜晚的路边烧烤,三十块钱可以吃很多。它们无一不透露出这个城市最柔软的部分,反而我对S市的印象,只仅仅停留在,它是一个经济发展迅猛,铁路便捷,拥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无数钢筋水泥构建起的金属制的庞然大物,这是我对它的所有印象,总不能被称作为令人喜爱的,温暖的,亲切的一方面吧。

往往你最爱的那一个,并不是绞尽脑汁到词穷后去描述出它的轮廓,而是当别人提起它时,你顷刻间便读懂了它的心。

我出发的那个早晨,是你送我去火车站的。你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叮嘱我独立生活的注意事项,我从未见你像那天一样絮絮叨叨,我打趣地说你再这么啰嗦下去可以代替唐僧西天取经了,你一点儿也不生我的气,嘴里重复了好几遍“我是不放心你啊”,说完嘴巴就抿成了一条直线。

列车快要开动的时候,我坐在座位上向站台上的你挥手告别,身上穿的是你送我的亚麻色连衣裙。我自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穿过裙子,一直到如今高中毕了业,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不知为何对排斥裙子这件事心照不宣。你说女孩子嘛,穿裙子才是最好看的,可惜这件亚麻色裙子我仅仅穿过这一次,之后便被我压在箱底。你所不知道的是,十八岁的女孩子,比起一件连衣裙,更想要的则是一双五厘米以上的高跟鞋,它仿佛就可以宣告我们少女的时代已经走向终点,渐渐地将会蜕变成一个小女人。而当我有能力买到各种各样漂亮的高跟鞋、包包和化妆品后,我才明白你为什么整天穿着看起来很严肃的黑色西服,打领带,抽好烟喝高档的白酒,我们都是要比任何人要抢先一步去见证自己的成长,还有填充自己日益膨胀的虚荣心。

6、

上了大学之后,我便很少与你联系,偶尔和父母打电话时会旁敲侧击知晓一部分你的境况,但我却从不主动打电话给你,即使你的号码我已经烂熟于心。我上大二的那年,你辞了工作,带着母亲搬回了乡下,听说是你父亲长期嗜酒得了慢性酒精中毒,引发的肝硬化已是晚期,在医院昏迷不醒,你也因此几乎花光了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所有积蓄。你父亲久治不愈后过世,等待你的则是他欠下来的一屁股债。再后来你的情况我们也杳无音讯,想要再帮助你,可是听村里人说你们已经变卖了家底,早已不住那里了。

陈默生,上帝是不是对你太不公平?要不然为何三番两次的折磨你?此后整整四年,我们都没有你和你母亲的消息,直到今日你出现在我面前,却是以这样狼狈的姿态。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都会时不时考虑一个问题:世界上最让人感到陌生的事物是什么,是冰冷的空气吗,是派对里过目即忘的面孔吗,是一个人无助地蹲坐的站台边吗,是令人屏息而尴尬的沉默吗,还是作茧自缚后无望的人生?

我们萦绕着一团似无的苦火过活,活得不堪便更加不甘心,又纷纷跳入一缸水银色的液体,浸泡后重新熔铸,有的人衣着光鲜亮丽,有的人衣衫褴褛不整,有的人家财万贯脑满肠肥,有的人穷困潦倒骨瘦如柴。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怀着一丝憧憬义无反顾地重塑自己。成为全新的自己,成为陌生的自己,成为面目全非的自己。

一切皆是心甘情愿。

7、

我们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父母正忙着张罗晚饭,招呼着你却心不在焉,纵使怀有各种疑惑和不解,也终究不好轻易问出口。他们看着你这几年一路成长,几乎把你当做亲生儿子对待,自然不愿揭你伤疤。你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几杯白酒下肚之后,趁着酒劲,你终于有了些想要诉苦的迹象。你歪着脑袋想了想,吵闹着说下酒菜不够了,吩咐我下楼买些,我无奈只好出了门。你无非是想要在我面前保留一些自尊和面子,才有这样掩耳盗铃的幼稚行为。倘若我真想知道,陈默生,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但是我了解你,此时此刻你的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楼道里早已装上了感应灯,我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摸着黑下楼,整个楼道安静的彻底,只能听到自己穿着棉拖鞋踩出的“啪嗒”声。吸盘一样的灯罩由顶部发出亮白色的光芒,打在家家户户紧闭着的防盗门窗上,冰冷又明亮。

A市早已经下起了雪,草坪上积了半指的厚度,一片银白藏匿在墨黑的夜中,被吞噬后吐露出半肮脏的光团。过往的人并不多,只是经过身边时会警惕的瞥上我一眼,我能感受到他们冰凉的目光,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他们中或许有每天早晨与我一起等公交车的上班族,或许有在同一家小饭馆吃过饭的客人,或许有和我用同一款手机品牌的学生。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与我有着这样或那样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在这稠密且摇摇欲坠的关系网上,我们看似紧密相连,却不堪一击。

当我返回到家时,是你给我开的门,你逆着光的身子像是一片单薄的剪影。我面前又出现了原来那扇铁制门,隔着一层纱绿色的网。你剪短了头发,胡子刮的很干净,还是穿着那件浅咖啡色的针织毛衣,卷起一部分袖口后看得见你的小麦肤色,你露出那排好看的牙齿,笑着说:你好,我叫陈默生。耳东陈,沉默的默,陌生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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