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领域，这个我已经听惯的名字，永久地从牌匾上消失了。作为倒叙的开头，我只带着似乎存在的淡淡忧伤交待这一句。

        我光顾这家理发店七年多，它一直叫这个名字。作为一家看上去并不“低端”的美发沙龙来说，这名字听上去不错。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店门口，被父母双双领着，仰起头来，发觉招牌那样高，久久看得脖子疼。

        “非凡领……”我问我爸，“第四个字是什么？”我太聪明了，没把到嘴边的那个“城”字说出来。

        我爸说念域，还给我解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句也没听懂。进了门我就想走，但是被按住了。我恨理发，理完发丑极了，即使七岁的我不理发也挺丑。

        一个年轻人带我到二楼洗头。二楼有两个洗发座，一间厕所，还有一道门。

        “门背后是什么？”我问。

        “别进去，”给我洗发的一个胖子说，“里面有狗。”其实后面什么也没有，他只是觉得小男孩不该去管女性美容的事——我九岁才闹明白这一切。

        我被按住洗头，胖子的大手抓着我的头皮，很温暖，却也太疼了，我感觉头顶上有一台绞肉机，睁开眼睛能看见灯光阴暗的天花板。第一次洗发的经历不太好。而最近几年上二楼洗头，我总在考虑推销洗发水的事。因为不再只有空墙，躺在椅子上正好看见宣传自制洗发水的广告与订单。还有——洗头的人总在变换，迄今为止大约有近三十个打杂级别的人给我洗过头，似乎每次都不一样。印象最深刻的一位，是我今年暑假遇见的。他是个开朗的人。“你上初中？”他问。我说是。“大概……14？”我想，真不巧，还有一周我就15了。我说：“对，不过快15了。我七月中旬出生的。”“啊，我喜欢猜年龄。”他说，接着说了让我久久难忘的话：“上学好啊。其实我还得叫你哥——我11月的。”我把闭着的眼睛睁开，迅速地看到他倒着的面孔。他长得比我成熟很多，仿佛吃了过多的辣条，使脸膨胀地长了起来，眼睛又那样小，给人冷漠而疏远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与他隔了千百个世界，于是我恐慌起来，吐出两个字：“是嘛。”

        便再不敢说话。让他给我洗完了头。

        一般洗完头后，就有人给我递上一块毛巾，好边擦边下楼。我头次去非凡领域也是如此。我坐在转椅上，系上了白色大褂。理发师把椅子调到最高，盯着镜子中的我说：“你等着。”他拿了一个铁箱子，放在座上，让我坐上去。我觉得有点丢人，但为我剪发的人不在乎，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即使现在仍不知道——只是头一年，我连“17号”这个代号都不知道。

        我一年年长高，头发一次次由短变长，我看着非凡领域一次次小范围装修，见证了17号理发师由员工晋升成店长。我一直找17号理，这是学我爸。我爸觉得他理得好，我也觉得——但我们三人之间，似乎越来越受彼此牵制。我越长越大了，头发也越来越硬；我爸一年年老了，头发也掉了不少，可每次理完发，总觉得挺精神的。我上小学四年级那会儿，越想越不对头，剪平头毛寸实在太丑了。这逐渐变成了不能忍受的。可我爸总对17号说：“头发太长啦，给他理短些吧。”“两个旋儿都炸起来了，难看死了。”17号也不回答说好，但办事利落，十几分钟我又变得和呆子差不多了。我爸我妈内心知道刚理完发挺傻的，但他们估计喜欢看我傻傻的样子——这是我当年的想法。记得有一次要带我参加谁的婚礼，我奶奶说：“把头理一理吧。”

        我清楚地听见我妈小声说：“理完发，呆。”

        这些都没辙儿。等我六年级了，早不需要垫箱子时，我总对17号说：“前面留着就行。”他说好。但他自然知道背后立着的是我爸，还有他的威严。最后，刘海就剩下不到半公分。初一时我和我爸在一次理发后大吵了一架，差点没扔东西。一个月后17号对我爸说：“孩子大了，得让他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那时和我爸差不多高，心里暗暗得意。那以后我爸很少带我去非凡领域。我一进门，17号就说：“你现在留长发了啊。”我嘿嘿一笑。洗完头，他就说：“剪成什么样啊？”看他笑了，我也笑他明知故问，我总说：“留长。我爸说了，冬天冷。”结果还是很短，但比从前好多了。

        上了初二，我习惯在理发时想一些别的问题。人的头发究竟代表了什么？我想跳出定式审美的条框，审视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是否有偏差！留刘海算不算遮掩或虚伪，我不知道。为什么多数学霸头发都短，我也不清楚。我想和17号谈一谈这事，但转念一想他只了解我的头发，最终作罢。

        上学期我走进非凡领域，洗完头，把湿的毛巾放到一旁。我跌坐进转椅，看见镜中，一头的黑发杂乱地翘起，像一片肆意侵略原野的野草。像火把，像无法停止的雷电，笔直地从天空劈过来。我盯着这团头发，甚至没想到它们千真万确地长在我头上。我想到了自由，想到了尖锐，我想，自己与头发是一样的，这么繁盛，却这么水灵灵，一副金贵的样子。我越长越大，头发也越留越长，我曾经的目的好像一下子达到了。现在来看，却看不见满足了，只看见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身后不再有我爸的身影，突然感到陌生。接着，听到17号走到身后，他拿着梳子，问了一句全新的话：

        “刘海往左还是往右？”

        我想：我真是后知后觉啊。既然17号已经这么问，说明我早已成长为现在的样子，如同我好像已经能独立拿主意了一般。这时，我已不再老想着留长头发，我还常在洗完脸之后宣布一句：“头发长了，回去理次发吧。”我感到自己认请了自然的规律，知起了天命，我发现自己老了。反而在这时，不再有人管我了。

        非凡领域第一次在我眼中变得非凡起来。它变得不正常了。

        那天理完发，我站起来输会员卡号，17号吃惊地说：“哎，你都比我高这么多了！”

        我轻轻地笑出声来，心想你都已经给我理了多少年的发了。

        这家理发店里装了我一大部分的童年叛逆，争执，甚至阴影。但我这么多年，似乎从未踏入其他理发店的门。我会告诉人们：我的头发，只在这儿落地，就像我的家永远在槐荫区一样。这是我在一丛黑发间摸爬滚打数年的地方，心智变来变去，环境与外力也不断变化着，可理发流程照旧，17号店长照旧，店也照旧，一切仿佛不会再变——这事与我会不断成长一样，板上钉钉儿的。

        但是，一周以前，我听说非凡领域，这个我已听惯的名字，永久地从牌匾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