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盛夏,山村还是那样宁静。
山外骄阳无忌,山里却清凉有加。
县乡道路和联通各个小村的村路都修整得平坦开阔,路边的渠道重新进行了设计施工,小村的生产生活便捷了许多。
山泉汇集而成的一条条小溪不急不徐,流过房前屋后。山坡上草地边偶尔见到牛马和鸡羊,专心地吃草觅食。
走过熟悉的小路,色彩斑斓的田里,庄稼和野草此消彼长。麦子已经成熟待收,大蒜、豆子长得饱满圆润,红花、土豆等作物也渐入佳境。
还未全面修建定居点。村里的民房星星点点散落在半山腰到河畔的各处,有些已经很旧,说是有六七十年了。老房子的木质结构已经发黑,屋内烟火气息浓郁,大土炕上也许已经睡过了几代人。祼露着草泥的土墙随处可见,房顶和墙头的野草生生不息。这些破旧的土墙任风吹雨打几十年竟然没有倒塌。我想,除非人为推倒,或许再过若干年,它们依然还会默默地立在那里。
这个位于吉木萨尔县南部山区,名叫广泉的村子,仍保留着原生态风貌,山间林草湿地各种景致令人忘返。这里住着我的回族亲戚。
亲戚家在西梁上,院落很大,没有完整的院墙,和大多数村民家里一样的老旧房子。房屋四周有十来棵树。未经修剪过的杨树榆树苹果树海棠树肆意生长,枝条蔓延得越来越长,已经挂了果的枝条垂到地上,和树下经年未扫的落叶拥抱在一起。树下趴着的老狗爱搭不理地看着被风刮落的果子,偶尔对着飞来啄食果子的鸟雀汪汪叫几声。
田野里见不到多少人,不是我想像的那样人声鼎沸,快要收获了,他们仍然不慌不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往返很多趟了,我和亲戚从素不相识到逐渐熟悉,从相互探询到主动联系,从节日问候到日常关注,我们彼此有了牵挂。
二
这次我赶来亲戚家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他们:政府补贴资金按照规划设计给村民建设一定面积的抗震安居房。拆旧建新同步进行,村民自筹资金还能以优惠价格再行加盖。多好的事啊!我在来时的山路上已经看到有人家在拆旧房了,在村里很少见到的挖掘机在作业,滚滚尘土飞起又落下。
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和亲戚说起盖房子的事情。然而,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平淡,情绪低落,远远没有我料想的惊喜之色。
“政府补贴的只有60平方米,有点小啊……”阿婶叹口气说。她家有两个儿子,都到了成家的年龄,按说要给俩儿子各准备一间新房,可是眼下手头还不宽裕,无能为力。
大儿子常年外出打工,寡居的阿婶体弱多病,和小儿子守在老屋里。耕种、饲养的活计全落在小儿子身上。家里这几年的收入大多偿还了前些年给父亲治病的欠款,没什么积蓄。
小伙子愁眉不展,一时筹措不到资金,但又不想放弃如此优厚的福利。
“庄稼丰收在望,农产品收购价格也不错,你愁啥呢?” “可是,现在拿不出来现钱啊,眼看着报名登记要截止了。姐,我家可能住不上新房了。” “可以申请贷款呀。先去信用社咨询一下再说。”
小伙子听说可以贷款,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阿婶仍然不放心地看着我说:“丫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给不给贷款呀?工作队的人上门说政府给钱盖房呢,超面积部分要个人掏点钱,很快就能开工了。我们家还没筹到钱就没敢登记。如果贷款办不下来咋办呀?”
“阿婶,您别着急。会有办法的。”我知道村委会和工作队都已经制定了方案,对全村的住宅情况进行了摸底调查,详细登记了需改善住房的家庭,鼓励村民拆除危旧土坯房。干部们已经着手和信用社建立联系,积极为村民贷款做准备。
我把这些情况说给阿婶,她还是没有释怀,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我纳闷。
阿婶这是怎么了?带着这个疑问我走出门外。
村里的小路整洁了许多,路边安放了色彩艳丽的垃圾箱,一些人家在拆除旧墙旧棚,整理杂物,那些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旧物以及堆放在角落的陈年垃圾终于被清理了。
村里今年下大力气整治人居环境,定期入户检查和评比卫生。村干部和工作队员挨家挨户督促村民清理和扫除。对个别不愿动手和舍不得弃旧的村民,他们还要反复动员劝说,或者直接帮助完成。
经过这番整治,小村愈发清新了,和我上月来时相比已有很大改观。随便走入一家都可见已被清理过的痕迹,大部分人家都重新粉刷了房屋,家里敞亮许多。
回到亲戚阿婶家。咦?家里怎么还是原样?院里废旧物品杂草等依旧堆了几处,屋里的几件家具仍未擦拭过,灰扑扑地立在那里,
“阿婶,我帮你打扫卫生吧。”我戴上口罩手套拿起扫帚就要去院里,被阿婶拦住了。
“丫头,天都快黑了,明天再说吧。”“你是不是嫌我们家脏呀?”“没有没有,阿婶,我不是嫌弃你家”我赶紧否认,怕惹阿婶不高兴。“阿婶,你身体不好,儿子在地里忙活,家务活没人干,要不早就打扫干净了,是不是?”
“唉……”阿婶叹了一口气,不言语了。
三
晚上躺在大炕上,我忍不住问了阿婶有什么心事。
原来是小儿子谈了个女朋友,姑娘让小伙子去县城打工,并且提出要在县城买房成家。这事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在阿婶的心上,她有心让儿子去城里,但是儿子又放心不下体弱多病的娘。姑娘那边始终不松口……
农村这房还要不要盖?庄稼收成后是在县城交首付还是在村里盖房?丢下几代人种过的地去城里如何生活?阿婶百结于心,叹息不止。“一句话,还是我们太穷了。”阿婶说,如果不是缺钱,儿子既能在城里安心成家,又能在农村盖新房。“老屋不能丢啊!”阿婶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
夜半雨声吵醒了我,山里的雨来势凶猛。雨点砸下来,好像就要穿透了房顶。顶棚很旧了,不知道还能挺多久?雨水顺着门窗的缝隙点点滴滴地流进了屋里。我起床紧了紧门窗。阿婶和儿子担心漏雨,去牲口棚里查看。棴顶果然水流如注,地下汪了不少,牛羊挤在一处,我披衣出来打着手电筒和他们一起苫好棚子。
雨仍在下,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外面很黑,我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早饭时,我小心翼翼地问小伙子:“你女朋友真的不愿意回农村?”“她家也是农村的,现在非要进城,学了几年兽医,一毕业就跑县城打工了。”“咱这村子太缺兽医了,唯一的马兽医年纪大了,一个人跑全村根本顾不上。你女朋友如果愿意来肯定受欢迎!”“是啊,我也动员过她,可是没说动她。”
......
“还不是嫌弃山村条件差!放弃所学专业宁可去城里替人看店。”小伙子嘀咕。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呢,我们当年生怕没有专业对口的工作,如果跨专业就业还担心被人瞧不起。那时候想的大多是能够学有所用。我给小伙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底气不足,毕竟时代不同了嘛。
四
在村委会参加升国旗仪式时,我瞅准机会抓住了包村干部,刚开口说起我亲戚家的情况时,她匆匆打断我,“我都知道,晚上来家详谈。”她被其他几位村民拽住问事,没功夫再搭理我。她朝我歉意地笑笑。这个女人!气质与往日大不同了。
她是我的同事小陈。在这个村里已经两年了。
晚上就着一盘炒鸡蛋韮菜,小陈和我们啃着烤饼,边吃边聊。“小赵,你别整天一副要失恋的样子,打起精神该干啥干啥。”她不客气地数落小伙子,“你自个儿不干出点样子,哪个姑娘愿意跟你!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偷偷打量小赵,怕这个女人伤了他的自尊心。还好,小赵并没有生气。“陈姐,你也知道,我家就这个情况,心有余而力不足。”“什么叫力不足?你是用力不足!等着天上掉馅饼啊?!小心你这破屋顶掉下来砸伤你。”
这么不客气,不怕把天聊死吗?我不敢插话,赶紧收拾碗筷,躲到一边去。“陈姐,我的贷款能办下来吗?”“怎么不能?知道你懒得跑,我都去镇上的信用社帮你问好了,你赶紧照这个单子准备好资料。”“可是,万一到时候还不上款怎么办啊?我真害怕被人催债。”哎呀,这小伙子怎么如此优柔寡断,我忍不住了,急忙说:“你担心什么呀,认真规划一下生产,听你陈姐的没错,她可是农学专业的高材生。”
真不简单!在机关按部就班工作这么多年的小陈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一名典型的白领女性形象,现在说起农村的事情头头是道。此刻教训我的亲戚小伙子一点不留情面。她仔细给小赵分析了种植养殖方面存在的问题和影响收入的弱项,又一一提出了解决方案,两人时而还争论起来。关于什么品种改良什么冷配技术什么种养结合等等我听起来很陌生的术语。“像你家这样自给自足式的养这几头牛羊,能有什么收益。赶紧想法扩大规模,加入合作社。”他俩又粗略估计了一下预算,等农作物出售后钱差不多就够了……
“小赵,你这下该放心了吧。把新房盖好了,又扩大了养殖规模,我就不信你那个女朋友不来。咱家的养殖还指望她来大显身手呢。”小赵回答我说:“姐,我要把陈姐给我讲的这些全都告诉她。陈姐这样的正牌大学生都能在村里和我们农民一起生活 ,从来没有看不起我们,农业方面懂的比我这个长年种地的人还多。”
我也挺佩服小陈,大学毕业十多年了,几乎没有从事过农业工作,到农村才两年就已经熟悉了农村工作。“我是把以前的专业知识又捡起来了,平时和乡镇的农技推广中心干部经常交流,遇到难题有时还要请教专家。日积月累中掌握了这个小村一些生产方面的情况,有时能帮村民解决一点小问题。”小陈简单地解释着。“你可真行!每天入户走访,民情日记都记了几大本了,村民总爱找你,都喜欢你这个女干部呢。”“时间长了,我对这里已经有感情了。”
天快黑了,而且黑云压下来,山里又要下雨了,小陈匆匆告辞而去。她今天给我亲戚吃了定心丸,又完成一桩心事。
外面沙沙的雨声听似小鸟在房檐下跳跃。踮脚跑进隔壁屋里,我打断阿婶看电视,把小陈的规划一五一十告诉她,让她放宽心等着好事。
听到小赵终于给女朋友打通了电话,俩人还聊了很长时间,我也欣欣然趴在窗台看雨,山里的雨来的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