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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中秋,人间桂花落。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坐在院子里纳凉,月光如水,微风徐徐。
人间美景无数,我却只爱月圆之夜。二十几年前,我在一个月圆之夜生下我女儿。
“哇—哇—哇”,女儿坠地的第一声啼哭,打破了夜的宁静,对我来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初为人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是个女娃!你看她这水汪汪的眼睛,长大后一定是个俊俏聪明的姑娘!”
接生婆把女儿抱给我看,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她稚嫩的目光新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胖嘟嘟的小手不停地挥动着,似在欢呼、喝彩。我细细端详着怀中的她,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巴……我惊喜于上天给了我如此精致的一份礼物,抱着女儿,我仿佛拥抱了整个世界。
窗外,一轮满月高高地挂起,柔和的月光,烘托着那个平静、祥和的夜晚。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心,如这满月一般,变得充盈起来。
天渐渐亮了,一抹绯红的霞光出现在天际,万物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我看着还在酣睡中的女儿,感到一切充满了希望。
我对女儿的爱,无时无刻不在全身心付出。女儿是我的心头肉,她偶尔的一次吐奶,一个喷嚏,也会让我手足无措,心力交瘁,我只想用一生来呵护这个弱小的生命。
让我们欣慰的是,女儿健康快乐地长大了。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女儿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女儿一直是我的骄傲,身边亲朋好友,无不羡慕我。
女儿不仅学业优秀,而且非常孝顺,为人热心。每年中秋,也是女儿的生日,不管在哪里,她都回来陪我们过。
“女儿生日,是妈妈受难日,妈妈的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报不完!”那次我和女儿促膝长谈,她对我说了这一番话。
这晚在月光下,回想起女儿的成长历程,我倍感欣慰,我的一生得此女,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我抬头望向那轮圆月,它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似的,月亮像是轻柔地笑了,在这良辰佳景里,我也想笑一笑,却终究忍不住泪滚双颊。
月圆之夜,是女儿的生辰,也是女儿的死忌。所以,这个生日她不在我身边,我的女儿,永不回来了。
女儿在师范大学毕业之后,我们想着女儿前程必定一片光明,她有学历,也有能力。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女儿到山区支教了一段时间后,她毅然决然要留在那里。
我当然是不同意的。那穷乡僻壤里,交通落后,生活条件极差,别人逃都逃不及,她干嘛要去受这个苦?再说,女儿这么优秀,她要什么好工作没有?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她偏执意要留在那。
“妈妈,您没有见到那些孩子,他们多么可怜!如果老师们都不愿意留下,那孩子们的未来怎么办呢?妈妈,您明白吗,总要有人留下来的。”
“妈妈,这是我最正确的一个选择。我只想实现自己的价值,山区的孩子们也需要我。”
“妈妈,我爱那些孩子们,就像爱您一样,您明白吗?”
……
女儿几近哀求,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做母亲的怎会愿意看到女儿难过呢!女儿这个决定,我看是改变不了的了。
孩子她爸也说:“你最了解咱闺女的,长这么大,她没有抗逆过我们,这次的决定,如果不是她内心极其重要的事,她也不会违背我们的意见。我们就不要阻止她了吧。”
说实话,我也有自私心理,山区的孩子需要老师,那是他们的事,别人都不愿意呆在那,凭什么我女儿要奉献自己呢!但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我还是同意女儿了。
只要她快乐,或许苦一点也没关系。而且,我也从电视里了解过山区的孩子,像女儿说的那句话:山区总要有人留下来。
就这样,女儿踏上了支教的漫漫之路。出发前,女儿拉着我的手,泪眼涟涟,几度哽咽。我明白女儿,她是舍不得我们,但她更无法舍弃那些孩子,她必须选其一。
我心里苦涩,但我为我的女儿感到骄傲啊。她年纪轻轻学有所成,却不求名利,只身赴山区支教,奉献自己,试问有多少人能像她这样呢?她是祖国的人才,她是孩子们梦想的指引……我骄傲,我女儿是个有用的人啊。
我抬头望月,它比刚才更圆更大了一点,此时的月光更清辉了,连同周围的云也镶了一层光。此时的圆月,像一位慈爱的天母,仪态端庄,她仿佛在微笑着看我,投以赞许的目光。
女儿在山区支教,得到了孩子们和当地人的深深爱戴,她和他们亲如一家人。女儿在电话里跟我说,孩子们的天真可爱,山民们的纯朴善良,女儿笑得很开心,她说:“妈妈,我要好好培养孩子们,让他们走出大山,这样才能发展……”
女儿总想着让孩子们走出大山,总是想着他们的前程,自己却没有想过要离开。就这样几年后,女儿结了婚,女婿也是支教中的一员,他们可算是志同道合。
我想,只要女儿幸福,日子平淡又有什么要紧呢。
但是,厄运来了。那是七月末的一天,女儿支教的学校周边,发生山体滑坡。“轰隆隆”,乱石滚落,顷刻间,砖瓦房轰然倒塌,学校乱成一片。在撤离时,女儿本来可以逃离危险,她却没有逃。
巨石眼看就要滚过来,而教室里还有五个孩子,我女儿毫不犹豫地跑回去了,她要救孩子。最后,五个孩子顺利获救,我的女儿却身负重伤,仅剩一丝气息。
医院没有救回我女儿,十几天之后,正是中秋月圆之夜,我的女儿安静地走了。她走时,没有痛苦挣扎,也不折磨谁,只轻轻地闭了眼睛。我记得那夜月光,周遭如同死灰一样沉静,树叶草木一动也不动,静默着,哀痛着,绝望着,月光洒在窗台上,是一片冰霜。
任凭学生们哭她,声嘶力竭呼唤她,任凭我们叫她求她,她都没有再醒来,她丢下了她的丈夫和一岁的女儿,丢下了我和她爸。
那是一个如何痛心的月圆之夜啊!女儿在月圆之夜降临人间,又在月圆之夜翩翩仙去。时隔数年,今晚我在这里看着一样的月色,眼泪不禁簌簌落了下来。此时,月亮被一块厚重的云翳挡住了,月光黯淡了下来。
女儿临终前和我说了一些话,她说:“……妈妈,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后悔。”
我抱怨过,痛恨过,但是后来想了很久,如果时间重来,我想女儿还是会选择去支教,山体滑坡时,还是会选择跑回去。
我得尊重我女儿的选择,来人间一趟,她毫无悔恨地活过一次,就不必在乎长短。
“姥姥!姥姥!你在发呆什么?”我的回忆被一阵稚嫩的叫声打断,是我的外孙女,正挥着小手叫唤我。
“姥姥在看月亮呢,茉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试探问她。
“当然知道!今天是月亮最圆的中秋节,有月饼有好多东西吃的中秋节!”茉茉看着我,一脸得意的笑。
我没说什么,只摸摸她的头。
“姥姥,我知道,今天是妈妈的日子”,她仰起头,望着月亮,月光温柔地洒在她脸上,“我妈妈像这个月亮一样美。”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搂着她,再望月亮,刚才厚重的云翳已经散开了,那一轮圆月又露出了光芒,明净柔和的月光,静静地洒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