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鬼谋西皮

作者:良月柒

第一章 一只死鬼

  市中学片区有只著名的死鬼,这是附近“鬼圈”都知道的秘密。

  有传言说那鬼吃了“不灭仙丹”,数百上千年不生不灭,所以不用着急投胎,超厉害的;又有传言道那鬼得罪了地府的什么领导,现在纯属被流放在轮回之外,怪可怜的。

  只有颜轩自个儿知道,他是被自己菜死的。

  隐约记得他生前最后一刻在与人搏斗,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扎进胸口猛地一痛,再然后他超脱凡尘没了知觉,就这么光荣嗝屁了。颜轩曾不止一次鄙视活着的自己,打不过不知道跑吗?为什么非得想不开硬刚呢?!

  虽然生前可能菜到爆,死后的颜轩还算体面,他一袭白色大氅长衫穿梭飘荡在市中学初中部,日复一日把九年义务教育的最后三年蹭到吐,总算成为了一名稍稍了解现代文化的封建古代鬼。嗯?为什么不去高中部蹭课?因为高中数学他听不懂。

  偶尔颜轩也会烦恼,他名声在外,常有好奇心重的新死鬼特意跑来围观搭讪,除去一些故意找茬的,大多数鬼是敬重他的,他甚至见过有鬼远远地朝他跪拜,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两个挺好看的小女鬼相互推搡朝他走来,那架势看着像要打鬼。

  姑娘A:“你去!”

  姑娘B:“不,你去!”

  姑娘A:“那我们一起去!”

  颜轩:“想干嘛?”条件反射抱紧自己。

  没想到两姑娘一到他跟前突然鞠了三躬,神神叨叨地异口同声:“求大神保佑我们来生顺意,成为白富美,走上人生的巅峰!”拜完了还往他脚下丢冥币,和逛旅游景点遇到佛像许愿池时一个流程。

  被强行投币的颜轩:???

  独自飘零无数时光,颜轩不是没有想过报仇,可他自打死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失了忆,以至于对自己的名字都印象模糊,只记得在他临死弥留之际,有人喊了一句“yán+xuān”,也不管是不是在喊他,只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他的取名风格,于是直接拿过来用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更别说还记得仇人。

  所以,报仇是不可能报仇的,更没有下辈子可以报仇。

  正常的鬼,在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就会进入往生环节,纵使有仇有冤的亦不会久留,能力强的了了心愿,能力弱的失了信心,终该放弃此生的纠结投入新的人生了,然而,颜轩却是那独特的不正常的鬼。他没有记忆,自然没有什么需要了却的心愿,等了很久又不见有鬼差来把他带走,投胎无望,只能过一天混一天。

  整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铃声,市中学迎来愉快的放学时光,回家心切的学生们蜂拥而出往校门口走,与他们看不见的老鬼擦肩而过。颜轩像一条白色的鳗鱼左躲右闪,生怕被人撞上,虽然他是个一般人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可让人穿过魂体的感觉总归不好,而且从他的视觉上看也怪恶心的,他受不了。

  颜轩顺着人潮飘动,不知不觉间到了校外的小商品店,这里永远是扇新世界的大门,从唐僧肉蟠桃干,到98K三级头,旧时经典的时下流行的各种周边应有尽有。别看老鬼和现代的年轻人隔着马里亚纳代沟,他一样喜欢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每天都兴致满满看老板有没有上新,以掌握最新的市场动态。

  喜欢归喜欢,颜轩到底是个死人了,对大多数新奇的东西最多也只是看看,不过呢,他还是有一项执念——街角那间淡蓝色的小店。

  冰淇淋,近现代才慢慢平民化的美食,在颜轩活着的时候肯定是没有的,所以每天当他看着一个个孩子拿着甜筒雪杯冰雪球一本满足时,哈喇子都快掉到了地上,反正没人能看见他,不在乎什么古人包袱。

  “啊,看上去软软的……甜橙香草味似乎很好吃……我靠新品居然有蜂蜜柠檬味……超想尝一次……”在好吃的面前,颜轩越发觉得自己死得不甘,他很久没吃过东西,早忘记饮食的感觉,得不到的越是想要,不过他也不想想,他就算不死也活不到出冰淇淋的年代。

  正在老鬼几乎要飘进玻璃柜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一声低笑,颜轩侧目,一个面目清秀的男人正盯着冰柜里的冰淇淋,嘴边的弧度还未撤去,男人个子和颜轩差不多,清瘦高挑,侧脸有点好看,颜轩见他眼生,看年纪和打扮肯定不是中学生。

  是人,即将毕业季,估计他是来学校实习的师范生,颜轩不以为意,继续对着玻璃柜里的冰淇淋流口水。

  “您好,需要点什么?”面对帅哥,服务员小妹态度特别好,轻声细语地介绍,“您要不要看看我们店的明星款……”

  “请给我一份甜橙香草味的,”男人站在颜轩身边对小妹说话,他想了想改了主意,“啊,等会,还是帮我换成蜂蜜柠檬味的吧。”

  “好的,一共是六元。”小妹打好小票。

  一切看上去很正常,而颜轩却像见了鬼一样视线落回男人身上。然后,他伸出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

  男人目不转睛看小妹挖冰淇淋球,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似完全看不见颜轩的存在。他付了钱,接过散着幽幽冷气的奶油球,走之前在颜轩面前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完了还舔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颜轩瞬间被馋哭了,他所有注意力都在男人手上,幻想那层层叠叠的彩色奶球上头松软的褶皱,口感一定很棒,至于男人为何点的全是他碎碎念的口味,颜轩自我安慰一切都是巧合,毕竟男人看上去文文弱弱,一点不像有特异功能看得见鬼的样子。

  看得到吃不到!灵魂受到打击的颜轩飘出了冰淇淋店,一路伤感他与冰淇淋无缘,心情愈发不好。天色逐渐转暗,今晚颜轩不想去周边住户家里蹭电视看,心情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原因是,他最喜欢的综艺明天晚上才播。颜轩晃晃悠悠绕过学校,来到学校隔壁的博物馆,这一带在闭馆后很少有人来,也不会有比他更无聊的鬼。

  今夜有月色,夜幕下的博物馆一片死寂,偶尔的蛐蛐叫平添了一丝诡异,旁边办公楼有几扇窗户没关严,窗口帘子随风飘动,远远望去宛若电影里的招魂幡,一看就像会闹鬼的样子,好在颜轩不带怕的,他惨白的长衫若有似无拂过地面,视觉效果堪比恐怖片。

  颜轩在博物馆围墙外站定,他缓缓抬手,指腹掌心在空气中压出一片微微泛着乳白光线的涟漪,可无论他如何按压,那层涟漪依旧顽强的存在着,很明显,他穿过不去。

  这是一个专门为颜轩量身定制的结界,而且只针对他一个鬼,以市中学为圆心,往外扩展两个路口,到市博物馆的西外墙截止,虽然范围也不算小,但和大千世界相比,它微若尘埃,在漫长的做鬼生涯里,颜轩无数次看着整了他的小鬼们跑到结界外头向他挑衅,而他只能在里面气得死去死来,尤其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千年,感觉快抑郁了。

  “到底是哪个混蛋和我过不去?!”颜轩抬脚踹上街边的空气,脚一样过不去,反作用力差点让他身形不稳摔了个屁墩儿,他撸起袖子散发出阴森森的鬼气,一面自言自语道,“有种直接来和老子单挑,背地里阴人算什么本事啊啊啊!”

  且不说眼前这劳什子结界限制了颜轩的鬼生自由,转眼间快清明了,对鬼魂来说是个重要的大日子,这一天简直是鬼界双十一,道路街边要什么有什么,而且统统不要钱!只可惜此等好事正逐渐没落,这几年随着城市管理日渐严格,清明节烧街纸的人越来越少,这让野鬼捡到钱的机会日趋渺茫。颜轩低头瞅瞅自己身上不知穿了几百年的大氅,想当年也是在路边捡到的,他已经有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

  怎么办,快过不下去了啊!老子一定要变强!

  颜轩聚魂凝神脚下一动,以一套太极切瓜的架势凝聚他的力量,还别说,他那一套动作有模有样,只消几下,在他手中出现了一团森然煞气。颜轩面色严肃,周围环境不知是不是受他影响,有几棵绿植枝桠无风自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哈!”他大喝一声,猛地将煞气推向结界罩壁,黑气裹挟着一阵阴风正面撞击而上,发出类似撞钟般的轰鸣,看着是相当厉害——

  然而,结界不为所动……

  日常破界失败(1/1)……

  颜轩还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突然间,结界爆裂出轻响,他原先打出去的鬼气被原封不动反了回来,他躲闪不及,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老子活着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霸主,所以总有刁民要害朕!”颜轩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一只古代鬼说着不知哪里学来的现代新词竟然不太违和。幸好这地方偏僻,他估计自己刚才一波骚操作没有被人看见,就在他刚刚站直准备拍衣服的时候,猛然看见他前方站着个人。

  “冰淇淋!”颜轩脱口而出,他没注意到说这话的时候,那人眉头轻轻皱了皱。

  冰淇淋男距离颜轩不到五米,正好站在结界外围,正盯着颜轩背后的博物馆围墙,不知在想什么。

  颜轩摸摸并不存在的小心脏,还好还好,冰淇淋男看不到他,不然被人看见他的囧事多没面子,不过,这个男人大半夜出现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要偷博物馆?

  自持不会被男人看见,颜轩隔着结界一会儿飘近一会儿飘远一会儿严肃一会儿鬼脸无声地作着妖。

  男人不动声色站了挺久,就在颜轩好奇心消磨殆尽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抬手越过结界,猝不及防把一张黄色的符纸直挺挺贴在了颜轩额头正中央。

  颜轩:WTF???你踏马能看见我?

  或许是感觉老鬼受到了惊吓,男人面容和善地笑了笑说:“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初次见面,我叫姜寰。”

 

第二章 一位活人

  天气很好,春风拂面。颜轩无所事事地躺在市博物馆旁的银杏树底下消磨时间,这也是他常来的地方,草坪围着栅栏严禁踏入没人打扰,不用担心被熊孩子踩到。

  “姜寰……”颜轩举着昨晚贴他脑袋上的符纸对着阳光细看,作为鬼魂,阳世的物品他只能触碰不能移动,但像符纸一类带有灵力的物体他可以拿起。

  回想起昨晚的奇遇,颜轩仍感觉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那个叫姜寰的男人自报家门之后,看见颜轩毫发无伤一把扯掉额头上的黄纸符,竟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他做出一个令颜轩无法理解的举动——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应该是有病吧……”颜轩喃喃自语,黄纸上朱砂画的玩意儿他完全看不懂,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咒,但把玩了一晚上不见它有啥变化,想来是个没用的鬼画符。

  飘荡几百年,主动挑衅颜轩的人类屈指可数,但他们至少是有目的而来,比如圈地盘要赶他出去的风水先生,或者想修行打怪升技能的和尚道士,又或者要把他收服拿去做未知用途的歪门邪道,而像昨晚那样不按套路出牌的男人,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这个男人有点儿意思,他成功引起了颜轩的注意力。

  颜轩把符纸折成了小星星,盘玩了一会儿甚感无趣,干脆手脚一摊闭目养魂,不再去纠结冰淇淋男的目的,这是他的做鬼准则,想不通的事就不想,反正死都死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正四仰八叉接受阳光的洗礼,脚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颜轩暗叹一声没有睁眼,这事他遇到太多次早就成了习惯,果然他刚做好心理准备就被猛地倒吊了起来。

  “哈哈哈哈傻大鬼!”树底下两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小鬼手舞足蹈指着他大笑,两个鬼孩很消瘦,T恤牛仔裤脏脏的看着很破旧,年龄大的更顽皮,小些的略带腼腆站得稍远一些。

  “臭小鬼放老子下来……”颜轩像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干,在半空中一晃一晃有气无力地念着他的固定台词。同样的把戏,只有小鬼头才能一直保持热枕,而他颜轩已经是只成熟的老鬼了,一开始还有精力陪他们闹一闹,现在的确是玩腻味了。

  “略略略你来抓我啊!”大鬼孩飞速地绕到颜轩后面推了一把,倒是玩得很开心。

  颜轩象征性地在半空中胡抓了两把,一边晃荡一边无奈地说:“小屁孩,我们能不能换个游戏?”

  “换什么?”小孩子做事总是顾头不顾尾,也不懂得先把颜轩放下来再商量。

  “我想想……”没想到颜轩和小鬼一样不着调,撑着下巴倒挂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玩,“比赛跳楼怎么样?”

  “不行,你比我大,肯定比我快!”

  颜轩不服气了:“物体下落速度和本身质量无关好伐,自由落体实验你有没有——好吧,你还小,听不懂。那玩水呢?”

  鬼孩为难地摇头:“我弟弟不喜欢水。”

  “这是什么?”两个“大孩子”在讨论正事,小一点的鬼孩瞄见草地上符纸折的小星星,他好奇地去捡。

  “别捡!”颜轩急吼,然而已经来不及,符纸在小鬼指尖碰到的同时发出一道金光,鲜红的朱砂符文缠上小鬼的手臂,生出一股力量把他往符纸里吸。

  情急之下,颜轩拔下发簪掷向捆脚的绳索,翻身一跃矫健地落回地面,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小鬼身边查看他的情况。“缚魂咒!”颜轩猛然醒悟,他曾经被它坑过,不过这类属于中低端符咒,从前有道士用它来收鬼,虽然对颜轩这种级别的老鬼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对小鬼就不太友好了。

  “傻大鬼你快想想办法啊!”小鬼哥哥眼看弟弟被缚急得快哭了,他伸手想去帮忙。

  “你别动他。”颜轩一样着急,想也不想抬手去扯小鬼手臂上缠绕的符文,可那些符文既不伤害他也不受命于他,径直穿过了他的魂体,好似和他不在一个次元。怎么办?!颜轩逐渐焦躁,眼见小鬼半个肩膀已经被吸缚进去。

  “哇,帮帮我!我要死了!”小鬼开始真正的鬼哭狼嚎,刺耳的哭声搅得颜轩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

  “别叫,你已经死了。”颜轩烦躁地吼,没想到小鬼一听哭更加大声。

  被他嚎得脑袋疼,颜轩不留神手下一松,再反应过来时小鬼彻底被吸入符咒,纸星星掉落地上,朱砂符文如活过来一般游走,闪着诡异的光。

  颜轩正要弯腰去捡,突然心觉不对警觉地拉着另外一个小鬼向后一跃,微微眯眼盯着前方。

  一只白净纤瘦的手拾起了符纸,手的主人不紧不慢地把星星展开,符纸在他手里渐渐平静,狰狞的符文缓缓褪去,变回一张平常的黄纸。

  颜轩一见来人即刻沉了脸,不怒自威道:“放了他!”

  姜寰眉毛轻挑,心说这个鬼还挺凶,他的声音却毫无任何起伏波澜,若是仔细听,甚至能听出一丝无辜的味道:“他自己乱碰,我本就没想抓他。”

  颜轩难得的智商上线没被他绕进去:“你不抓他,呵,倒是想抓我。”昨晚这符咒可是直接贴自个儿脑门上的,眼前的男人果真是冲自己来的,真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居然是个反派!

  姜寰不置可否,他淡笑着把符纸放进口袋,根本没打算放鬼。

  颜轩眼看冰淇淋男不识好歹,阴恻恻地威胁道:“我劝你识趣点放了他,否则……”他拉长了音调,故意不说具体。

  “否则怎样?”姜寰上下打量他,眼里带着不屑,“是打算鬼压床报复我吗?”说完后连他自己都一愣,他什么时候开始会无聊到开一个鬼的玩笑,而且这个玩笑——挑衅中还带着挑逗的意思。

  颜轩一听气炸了,他虽然死了很久,但一直规规矩矩洁身自好,鬼压床那种段位的手法,他从来看不上好吗?!姜寰的话分明是在侮辱他的鬼格!

  “呵。”颜轩面上不动声色地冷哼,他抬手束起刚才因拔掉簪子而散落的长发,优雅的动作配着长衣广袖令他看似有点颓废的妖艳,“你以为大爷我吃饱没事干?你这种挑事的人我见得多了,所以——”

  颜轩脚下一动,以极快的凌波微步闪至姜寰的身边,若不是人鬼有别,长发几乎贴上姜寰的侧脸,他的广袖穿过姜寰腰侧,再然后退远转身,指尖赫然夹着一张符纸,得意地对姜寰笑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碰不到姜寰但能碰到符啊,一招隔空取物想不到吧!

  姜寰被他搞得哭笑不得,这只鬼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高估了老鬼智商,好心提醒说:“不好意思,你拿错边了。”颜轩掏的是左边,关小鬼的缚魂咒却在右边口袋。

  “什……”么字尚未出口,颜轩马上一句“卧槽”脱口而出,手捏着的符纸无端起了咒火,他吓得手指一抖,着火的黄纸直直掉进袖子里,瞬间点着了衣服。颜轩手忙脚乱地把着了火的大氅脱下来丢掉,等火灭了再一看,衣服走得很安详。

  “这是我新画的业火符……”姜寰弱弱解释,业火这玩意儿向来烧鬼不烧人,要不是刚才颜轩手撒得快,很可能一并被融了。

  颜轩此时没心情搭理他,捏着残破的袖子着实心疼,好歹是从封建社会死过来的鬼,多少有点陈旧思想,他觉得烧化了事小失节事大,大氅没了,内搭直裾也被烧掉个角不能穿了,一身行头的只剩中衣中裤好一点,但就好比只穿了打底出门,在他看来,和裸奔没什么两样。

  姜寰看着他失落的模样心觉愧疚,自觉地掏出缚魂符凭空捻出火苗燃了,青烟散去,小鬼孩掉落在地。

  小家伙落地之后迅速跑到颜轩身旁,姜寰看他一脸怯怯地抱着颜轩大腿的委屈样子,心生一种在欺负妇孺的错觉,愈发过意不去,支吾说道:“我……”

  “你什么你?”颜轩没给他好脸色,默默把两个鬼孩揪到身后,大义凛然道,“要杀就杀,不要废话!”

  “对不起!”姜寰突然道歉。

  或许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太差,颜轩压根儿没想到他会道歉,后面的狠话全部急刹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内心活动却没停下。

  咋回事?他怎么突然道歉了啊,我要不要原谅他——老子特么就一套衣服,真的好气——但人家道歉了呀,论辈分我都是他祖宗了,他只是个熊孩子呀——可老子特么真的只有一套衣服……

  姜寰是看不到颜轩的心里挣扎的,他继续表达自己的诚意:“我会赔你衣服。”

  毫无原则的颜轩当即选择了原谅。

  “另外,为表歉意,我可以再帮你个忙。”姜寰眸底有暗光闪过,他终于切入了正题。

  “诶?”还有意外收获?

  “我知道你一直被困在学校结界,”姜寰抬头看看四周天空,阳光刺眼,也不知在看什么,他以一种慎重沉稳的语调慢慢说,“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

  颜轩挑眉看他,“不是我怀疑你的能力,这些年我不是没找高手看过,结界很复杂……”他说了一半忽然打住,“当然你想试试我没有意见。”既然人家免费帮忙,拒绝掉不是傻吗?

  姜寰不知他心之所想,笑容很是暧昧:“现在时间还早,我晚上再来找你。”

  颜轩目送姜寰离开,心不在焉地应付两个小鬼的关切。

  总感觉,姜寰最后说的那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第三章 一个结界

  北京时间PM11点;

  市中学围墙外;

  一现代人一古代鬼;

  夜黑风高,四周寂静,正是搞事情的好时候。

  “你不应该很牛逼吗?为什么要偷偷翻墙进来。”颜轩把袖口稍微折了点藏好烧焦的痕迹,新衣服没那么快做好,他只得先将就将就。

  “不然呢?你以为学校是我家开的?”姜寰轻盈地借着墙角堆积的杂物越上墙头,朝颜轩招手,“快进来,别愣着。”然后跳进了围墙。

  “呵,凡人。”颜轩鄙夷地冷笑,集中精力慢悠悠地直接穿墙而过。

  学生早就下晚自习回家了,保安也许正在保卫室里看电视剧,诺大的校园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不知名的虫在叫,反倒衬得周围愈加阴森。

  “你打算怎么做,有把握没?”毕竟是自己的事,颜轩格外上心,眼前的年轻人看着岁数不大,做事不太靠谱的模样儿,颜轩不太相信他能搞定白胡子老头们都搞不定的事情。

  姜寰拿着手机边走边解释:“有没有把握另说,我得看情况预判,但是任何一个结界都有阵心,破坏掉阵心,结界自然就破了。”

  “道理我都懂,”颜轩飘过去瞟了一眼手机界面,“但是你查高德地图有P用啊,真正的道士这时候不该拿个罗盘指针出来测方位的吗?”

  “我不是道士。”姜寰皱眉。

  “那你是什么?驱魔师?符咒师?除妖师?阴阳师?”现代词汇量丰富的某老鬼一口气说下来不带喘的。

  姜寰不答反问:“你日漫看得是不是有点多?”

  “额……”颜轩语塞,最近是经常跟着初中生跑网吧蹭动漫看,他强行把话题拉回来问,“那……你……那个……头发……健在,所以也不会是佛家的吧?”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和道家有一点关系。”姜寰没让话题继续下去,他指着地图上的一片阴影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颜轩指挥他把地图放大又缩小,还颠来倒去实景平面的切换,看了好久总算认出了地点:“是平房区,在实验楼后面,原先是民居老房子,学校圈地把这里圈进来的,早几年作为教职工临时宿舍,现在规划要扩建食堂,已经在拆迁了。”

  姜寰沉思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星月方位,收好了手机说:“带我去那里看看。”

  实验楼较偏,在学校西北角,平时学生很少去,加之里头摆放了许多人体模型和器官标本,它的闹鬼传言比其他楼多得多,比如实验操作台水龙头半夜流血水,比如厕所镜子能照见飘飘的影子,比如化学室夜里会传出诡异的试管撞击声,更甚还有每月十五却没有月亮的夜里有无头白衣女在走廊飘荡等等,这些在晚自习上传得神乎其神的鬼故事甚至曾把凑热闹偷听的颜轩也吓出了冷汗,差一点儿信了。

  可事实上,实验楼里啥都没有,千年老鬼颜轩根本不屑去那儿,别的鬼魂更不会去,不能蹭课不能围观学生打闹不能蹭动漫网剧看,简直太没意思了,要知道,死鬼也是耐不住寂寞的。

  要绕去实验楼后面,先得穿过长长的走道,空旷的大楼里,姜寰一个人的脚步声特别清晰,加之远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变形,投射在墙壁仿佛有人跟着,更添诡异的气氛。颜轩没有影子,他飘到姜寰旁边躲进阴影里,假装影子是自己的玩得挺开心,可在外人看来,又蠢又可怜。

  “你……怕……鬼……吗?”幽幽的男声出现在姜寰耳畔,还不等颜轩说下一句,一道光闪过,他就已经被符咒定住浪不起来了。

  “果然朱砂里要加点桃木汁和血才对你有效。”姜寰还保持着丢符的姿势,“再阴阳怪气我直接把你打散连灰都不剩。”

  太卑鄙了!居然用血和桃木汁!人家不就是开个玩笑活跃气氛吗?!颜轩想骂人,但VIP特别定制加强版的定魂符定得他连做口型都办不到,只能努力散发鬼气表示愤怒。

  在原地僵了十多分钟,姜寰终于逛了一圈回来了,他冷眼盯着被定住的颜轩,考虑再三才揭下符纸。

  “你……丫……”颜轩一瞅姜寰的臭脸立马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技不如人低人一等,这口气他咽了,死鬼报仇来日方长。

  姜寰自动忽略他的鬼气冲天,直奔主题问:“后面那块地,你了解多少?”

  那块地吗?颜轩望天回想,附近一带从古到今都有人活动,周围种过菜建过房,生人往来一直都很热闹,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很普通的地,我没关注过,你说的了解指什么?”

  “从前有建过庙或者道观吗?”姜寰推测,以结界数千年不破不灭来推断,维持结界的阵心一定很强大,那它和宗教关联的可能性就很大,没准是什么法器之类。

  “没有诶……”要真建过颜轩早就去求超度了,哪能被困到现在,可惜他见过的宗教人士全是半吊子的游僧散道,每回来挑事气势十足排场很大,而能力还不如他一失忆老鬼,全被他打了出去。

  而这块姜寰很在意的地,如今被蓝色铁皮围了个严严实实,铁皮上白底红字大大标明施工现场闲人勿入,和别的施工现场没什么不同,假如阵心真的在这里,当年建平房时也该被破坏了吧。

  “很奇怪,”姜寰敲着铁皮自语,“我应该不会算错。”

  “谁知道呢?”某鬼幸灾乐祸地贱笑,“也许你学艺不精或者道行太浅,年轻人,书山有路学海无涯……”颜轩突然打住,因为他看见姜寰默默地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符纸。“我随便说说的,诶你不要冲动……”

  “现!”姜寰完全没理他,而是掷出符纸定在铁板上,但什么都没发生。

  呼,原来不是打我的……颜轩吓死,对鬼而言,一言不合就掏符的人太可怕了。颜轩正暗自庆幸着,符咒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起初只看到有白烟从朱砂上升腾,没等颜轩看出是何幺蛾子,下一秒,符纸迅速卷曲自燃,瞬间化为灰烬。这一幕太过突然,别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颜轩看得目瞪口呆,连姜寰也表现出诧异。

  “厉害了……”姜寰的惊叹发自内心,看来布阵的人不是好惹的角色。

  “怎么个厉害?”颜轩不明觉厉,但姜寰都说厉害了,肯定比他要厉害。

  “阵心似乎……不是常规的五行。”姜寰喃喃,他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么……牛逼的吗?”颜轩强行装懂,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的五行是不是金木水火土?”

  “嗯,”姜寰解释,“阵心有很多种,但基本不会超脱五行,它可能是符纸,是玉石钱币,甚至只是一棵树……”

  “你说树?”颜轩记忆深处一根弦跳动了一下。

  “怎么?”

  “以前这里有一棵树,后来盖房子砍掉了,我当时替它难过了一阵子。”颜轩抠着脑袋回想,“很高很大的一棵,我有记忆开始就在的,原先是树苗,最后长到二十几米,我还经常和小屁鬼们爬着蹦极玩来着。”颜轩仔细回忆,附近的树大多不高,方圆几里内,只有这棵树最大,爬上树顶可以看见很远的景色。

  闻言姜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忙问:“你知道是什么树吗?”

  “我哪知道?我又没读过多少书。反正会开花的,花是白的还是黄的……忘了,但我记得是一串串的,有熊孩子摘过挥着玩,你要不发个微博艾特一下博物问问看?叶小干粗开串串的花,还有让我再想想……”颜轩掰着指头细数树的特征,生怕有遗漏的地方。

  姜寰不语,火速掏出手机,颜轩还以为他真去发微博,哪想到他搜出一张图片给颜轩看:“是不是和这棵一样?”

  “诶对,”颜轩一眼认出,“花还挺好看,据说香香的。”

  “是槐树。”姜寰淡笑,内心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他慢慢在心里绘出整个事情的大概。

  “哦,有特别之处吗?”

  “槐,木畔有鬼,极阴之树。”

  “然后你觉得阵心是槐树?可它早就被砍了,根都被挖掉了,我亲眼看到的。”

  姜寰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刚已经说了阵心不在五行之列。”

  “我没认真听嘛。”颜轩好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到的学生,感觉特别没面子。

  “布结界的人很有想法,他设的阵心灵力强大,他甚至算到了这几世纪的境迁变化,而据我的了解,槐树能镇阴宅之魂,他用了槐,显然是为了加固了对你的束缚。”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颜轩被说懵了,希望他直奔主题给个痛快。

  “所谓阴宅,是死人住的房子,所以我怀疑,这块地下有你的坟。”姜寰嘴角的嘲笑看上去分外扎眼,不紧不慢的语速好似一把尖刃刀刀扎心,“而你经常蹦迪的那棵槐树,曾经是你的坟头草。”

  第四章 盗墓鬼计

  颜轩正经历着鬼生中最沮丧的一天,自从昨晚得知他曾在自己的坟头蹦迪数千年后,他的心态就已经崩了,况且连他坟头树长了二十几米直到被砍掉他还蒙在鼓里,这让他越发感觉自己做鬼太失败。

  沮丧过后,他又悲戚起来,生前的他究竟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被人杀死还禁锢,甚至碑也没立一个,不超度不祭拜,由他游离三界之外成为孤魂野鬼,受尽风吹雨打歧视折磨,好容易盼来个能帮他离开结界的,也一样嘲笑了他一番。

  “可能是情杀吧,我应该挺帅的。”颜轩臭不要脸摸着下巴安慰自己说。虽然作为鬼照不了镜子,印象里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好歹曾有小女鬼和他说话时红了脸,他估摸着自己生前的皮囊还不错。结合自己不为红尘所惑的老和尚性格,他揣测活着的时候是不是被什么有钱有势的人看上,非要强抢他回家,他不肯从让人恼羞成怒动了杀意,出于报复不让他投胎转世,反正肯定不是他先动的手。

  既然知道了阵心的位置,接下来便是研究破坏阵心的方案,照颜轩的意思,他强烈建议姜寰直接盗他的墓,毕竟有墓主人的亲自授权允许,应该也不算“盗”了吧。

  “我拒绝。”姜寰斩钉截铁,眼尾扫了扫颜轩欲盖弥彰的袖口说,“首先,以你死后的穷苦状态判断,你最多有个坟,不可能是墓,所以规模太小不好定位;其次,这里原先盖过平房,打了地基却没破坏到结界,证明你的坟很深,你是打算让我一个人挖几年?”

  “你没有手下吗,明明看着挺牛逼的。”颜轩嘀咕。

  “就算有,你认为我带一伙人在学校工地挖土打洞却不被发现的几率有多大?”

  颜轩想想挺有道理,索性不出馊主意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我几天,我找人去办个手续。”

  哈?颜轩惊呆,这年头盗墓还能办手续了么?归哪个部门审批?公安局?

  姜寰说完这句话之后彻底人间蒸发,颜轩没他的联系方式,只有苦等。

  玩了一天盼了一天,等了一天骂了一天,自以为被骗又沮丧了一天,五天后,终于有了大动静,学校新食堂地基下面发现古墓的消息在市中学里传得沸沸扬扬,并同步上了当地新闻和报纸头条。

  传言很多,颜轩穿梭在八卦的学生堆里,收集到的信息量之大直接导致他本就虚无的脑子更加不够用。他艰难地把听到的消息分类整理,最终捋出数个不同的版本。

  版本一:墓是春秋一将士的,里面陪葬了大量的青铜器和金器,甚至还有从未被记载过的神秘武器出土,或将改写古代兵器史;

  版本二:墓是西汉一王侯的,黄肠题凑金缕玉衣都有,规格之高难以想象,听说除了主墓的男人,还在旁边挖到陪葬女性的尸骨;

  版本三:墓是唐朝一王妃的,墓里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宛若刚埋下去一样新,甚至连墓主尸身都保存完好,一旦出土必将震惊全球考古界;

  版本四:墓是无名的双人墓,而且还是两个男人的双人墓,据“可靠的前线考古人员”透露,发掘时两个男人的尸骨面对面叠在一起,好似生前紧紧相拥;

  ……

  中学生的脑洞之大让人害怕,颜轩觉得,再加油添醋地传下去绝对有损他名节,最新的第十八版传言已然把他定义成宋朝青楼的头牌小倌了,气的他很想冲进墓里起尸开个发布会告诉大伙他不是那样的人。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姜寰那坑货帮这个忙。

  虽然外界已经把古墓传得神乎其神,甚至出现了“受墓主人诅咒考古人员一人下落不明”的谣言,可墓里有什么东西,目前还没人知道,包括墓主人本鬼。

  “这两位是特别调来参与本次工作的考古方面的专家崔教授和他的助理小姜,想必大家也知道,上面对这次抢救性发掘很重视……”市中学会议室里,负责人在给大家做简单的介绍。

  “原来你不是去办手续而是办假证去了。”颜轩悠悠地飘到整个会议室里唯一能看见他的人身边,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我就不信你刚好是个考古专家的助理。”

  姜寰没有理他,继续正襟危坐拿着笔做笔记。

  颜轩自觉没趣地在他对面坐下,瞅着他一身正装,脑子里浮想出他西装下地去挖墓的模样,笑出了声。

  工作会议枯燥乏味,专家说的话一大半听不懂,要不是早死而为鬼,颜轩怕是中途便睡着了。无聊归无聊,既然是在商谈挖他的坟,怎么着也要硬着头皮听下去。

  虽然对学术上的词一窍不通,颜轩好歹听出个大概,最早是建筑工人一挖土机铲下去翻出几片陶罐,抹掉泥巴一瞧,上面刻的非篆非隶,居然是象形文字,初步估计古墓年代没准比殷商西周还要远了去,接下来学校赶紧上报不敢动了,等着上头派专家来研究方案。

  颜轩听到此处不自觉直起了身板,内心活动是老子居然是传说时代的人,我滴喵太牛逼了。

  姜寰终于抬眼望他,面带怜悯,心里在想感情这个鬼被困了少说有三千年,岁月漫漫还挺可怜的。

  他们俩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整个挖掘进程是缓慢的,颜轩穿着姜寰烧给他的新衣服日日都到施工现场监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每天沉迷于看别人挖自己坟墓的,他算是千古第一鬼。

  新衣服很不错,型制款式与他之前穿的一样,但做工好了不是一丝半点,纯白的底子上用极细的金线绣了图案,阳光一照暗金流动特别好看,姜寰在烧给他之前还耐心地告诉他上头的图哪个是清心符哪个是安魂咒,以及符咒对他都有什么好处,但是颜轩一句没听进去,他眼巴巴盼着姜寰赶紧说完烧给他,总算体会了一把现代人等快递的焦急心情。

  “诶这是啥?”衣服刚到手,颜轩三下五除二地穿上,此时正研究着发带尾上坠着的羽饰,“黑黑的羽毛,真鸟的还是人造的?”

  姜寰没料到他会认真去探究一条发带,不自然地咳了咳说:“鸦羽。”

  “乌鸦不是不吉利嘛……你哪找的设计师喜欢把它搞头上。”颜轩低头像是自语,听语气似乎不太喜欢。

  姜寰面色略僵:“乌鸦原本是吉鸟,你真不喜欢我给你换过。”

  “不用不用,”颜轩拢了长发将发带系上,“反正我已经死了,不在乎这些。”虽说是赔给他的,可这件衣服的价值明显远超他原先的,对于一个穷鬼来说,拿到都该偷笑了,没必要吹毛求疵。

  见他的发带没整理好,姜寰下意识地伸手去理,然而手指径直地穿了过去,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姜寰飞快缩了手,收在身侧尴尬地握了握。

  看得出来颜轩对新衣服喜欢得紧,在脏乱差的发掘现场飘得小心翼翼,偶尔需要蹲下必须把衣服后摆先撩起来。姜寰亲眼见到一个姐姐用小刷子往颜轩那边刷土时,他一个健步跑开好远,生怕灰尘弹他身上。姜寰被他的行为逗乐,想笑又碍于身旁有别人在,憋得着实辛苦。

  事实证明,姜寰的判断明显带有偏见,颜轩的墓规模其实不小,至少超越了坟的规格。都说“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小半年”,墓挖得比较深,浸泡在地下水里,周围没有盗洞,保存得尚完好。

  最先发现陶片的地其实是墓地的一个耳室,清理掉杂土,考古队发现里面码了二十多个陶罐,有几个罐子底部残留着少量谷壳,基本都碳化了,轻微一动全散成了齑粉,只看得出轮廓印子,一时分不清是什么谷物,崔教授推测罐子里原先装了酒。

  “我生前是个酒鬼?没印象呀……”颜轩蹲在出土的陶罐前面装模作样地闻了闻,他除了眼馋冰淇淋,对别的东西并无太大念想,有时候去别人家蹭电视看到酒的插播广告,恨不得赶快跳过。

  “不是说陶罐上有字……”颜轩自言自语趴近了些,仔细盯着几近模糊的甲骨文想去辨认。封建社会文化普及率不高,除了达官贵人有点文化,百姓大部分都是文盲,少有能识字的人。他被困的地方也才巴掌大,能学习的机会更少之又少,他还是近一百多年才把繁体简体学了个大概,再往前的大篆小篆金文等等一个也不认识。

  而这一次,在看清陶罐繁杂的文字符号后,颜轩竟然无师自通在脑子里自动把甲骨文转换成了简体。

  “凤皇。”他缓缓念道。

  简单的两个音,宛若恒古琴弦上的拨片,在姜寰的心里划动了一瞬,漾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感,不过没等姜寰认真体会,某老鬼唰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眼底满是疑惑。

  “所以这是用什么鸟泡的酒吗?”颜轩见过蛇酒蚂蚁酒蝎子酒,用鸟泡酒难道不怕吃一嘴毛恶心吐么?

  姜寰一个白眼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翻晕过去。

第五章 身份成谜

  和左耳室相比,另一个耳室的情况不太乐观,连着甬道塌了一片,清理了差不多一天,才露出几个被压扁的木箱痕迹。

  箱子早烂了,大量堆积的泥土把里面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黑乎乎一团东西混在一起,一时看不真切。姜寰今天身着工装亲自下地,正用一把手铲小心翼翼剔除废泥,虽然干着又脏又累的粗活,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优雅得可怕。

  颜轩也在场,不过见面前认真工作的人工装裤口袋很多,保不齐里面装着什么符纸,所以他安静乖巧地蹲一旁干看着,没呼吸不出声,犹如一只没被捏的尖叫鸡。

  “小姜,工作我来吧,你快去吃饭。”好一会儿,考古队的小姐姐进来换班。

  “好的。”姜寰非常温柔地朝她笑笑,笑意却并未触及眼底,他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出了棚子。

  颜轩近距离直视他虚伪的假笑,啧了一声,感觉眼睛被辣到了。

  餐厅也是临时搭的棚子,四处漏风保温很差,午餐有些凉,姜寰挑了几样素菜,斯斯文文地吃着,颜轩阴魂不散继续做他的背后灵。

  “都挖一半了,连件像样的金银玉器都没有,看来我真的很穷。”颜轩看过不少考古纪录片,电视里播的那些,哪一座不是值钱的随葬品一大堆,他不指望自己的墓里能出国宝级文物,可几个陶罐也太寒酸了吧,与他想象中的严重不符。

  周围没人,姜寰咽下口汤,总算与他说了话:“钱是小事,目前大家最想确认你的身份和生活年代,西耳室今早出了些龟甲骨片,不过全碎了,提供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我倒不纠结这个,身份信息都是身外之物,死了以后没多大用处,结界阵心的事你有眉目了么?赶紧放我出去啊!”

  姜寰搁下筷子看他:“这个问题,我得先问问你,昨晚进展如何?”

  “呃……”颜轩满脸被抓包的紧张,“那个……我什么……的确想试试能不能潜进主墓室,这不没成功嘛哈哈哈……”

  “我说多少遍了,”姜寰彻底放下脸,仿佛和刚才对着小姐姐笑的不是一个人,“让你不要擅自靠近主墓室,阵心既然能困你数千年,力量定不容小觑,无论是把你吸收了还是打散了都不是好结果,你是不是嫌命长?!”话刚出口姜寰立马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对,死鬼哪里来的命,但他眼下正在气头上,也管不了太多。

  颜轩做了错事正心虚,被骂了只敢闷头接着,他没去深想昨晚夜黑风高办的事,为什么会被姜寰知道。隔了会儿他小小声为自己辩解:“阵心真会对我不利,我这几千年早出事了,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吧……”

  “万一困住你的人其实是想把你禁锢住慢慢化魂呢?却因某个原因未能达成目的,让你侥幸留存千年,然后你为了满足好奇心自行往上头撞?”

  姜寰分析的也有道理,颜轩仔细一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正不管原因为何,困住他的人简直太坏了!

  房里的气氛一度尴尬,姜寰尚能低头吃饭,颜轩却找不到事做,只得左手抠右手,然后偷偷用余光观察姜寰的脸色。

  “姜助理,可算找着你了。”考古队的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跑进来,“崔教授让你赶紧过去。”

  “怎么?”姜寰估摸着出了大事,剩了些饭来不及吃,慌忙起身往外走。颜轩一见,跟着他飘出去。

  来通知他们的人语气中透着欣喜:“我们找到墓主人的私印了。”

  印章的起源很早,是很常见的陪葬品,在很多时候,它是确定墓主人身份的决定性证据。古人的印章五花八门,除了刻有姓名的私印外,还出土过刻了吉利话的吉语印和雕祥兽的肖形印。后面两种相对容易辨别,因为做得比较花哨,图画直观简单,难的是姓名印,如果碰上尚未解析的文字,连根据上下文意思瞎蒙都做不到。

  “小姜,来来来,年轻人眼神好,你看看这是什么字。”崔教授扶了扶老花镜把手里的印章递给了他。

  印章放在自封袋里,仅有桃核大小,是比较粗糙的山料玉质,山料密度不高,经过长久的掩埋入沁很深,简单冲洗后勉强能瞧出本来的样子。印钮碎了一点看不出原为何物,姜寰直接翻过来看印文。印文是手刻,刻章的人似乎技术不太好,线条细节没有处理干净,看着很杂,而且又是反的,更加不容易辨认,姜寰瞧了半天并未轻易下结论。

  “挪过来些给我看看。”颜轩耐不住性子,焦急地凑过来脑袋。

  姜寰没理他,问旁边的人:“有印泥吗?”

  好不容易找学校财务室借了印泥,姜寰小心地把阳刻的线条拓印在白纸上,虽然有小部分缺失,却丝毫不影响辨别。

  “姬……”崔教授一眼看出了姓,但后面两个字他一时想不起来,“小姜你记不记得……”

  “姬颜轩……”姜寰下意识地念出来,转脸朝向颜轩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似疑惑又似震惊,但仅一瞬他就收回了视线,继续低头看印文。

  “什么?”崔教授没听清。

  姜寰敛了神色,淡淡咧了嘴角:“后面两个字应该还未释读,我不认识。”

  装!颜轩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姜寰与他一样认得印章上的字,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需要隐瞒。

  “姬姓啊……”崔教授看着主墓室的方向喃喃自语,“我有点好奇这位大人究竟是位什么人物。”

  姜寰闻言,颇糟心地瞄了眼朝他扮鬼脸的颜轩,心想还是别好奇的好,至少神秘感尚能为墓主人保留点颜面。

  岫玉容易跑水,印章很快又被清洗干净上了油放入自封袋,颜轩还想再看一眼自个儿的遗物,却没了机会。姜寰根本不管他,低头与崔教授讨论墓主身份,颜轩喊了两声看姜寰不答应,自顾飘走了。

  “为什么不说实话?”颜轩晃晃荡荡一下午,终于等到附近无人,逮着机会问姜寰话。

  “什么实话。”姜寰在收拾工具,今天出了枚带字的章,算是大收获,队里为了庆祝早早下班,他当然不会自愿加班。

  “你认得印章上的字。”颜轩一字一顿,非常笃定。

  姜寰手上一僵,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猜的,既然是你的墓,猜是你的名字有什么不对。”

  “鬼信呐!啊呸,鬼都不信!我记得前两天告诉过你‘颜轩’这名我自己都不确定么,当初只觉得听着顺耳拿来用的,可能与我真名不一致,但是你方才念印文的样子,完全是潜意识的反应,就像普通人看到认识的简体字不假思索读出来一样。”老鬼不愧是老鬼,不但见鬼无数,阅人也达到一定规模,还对人的心理活动有所研究,“姜寰你最大的缺点是撒谎的时候特别正经,而且眼神还非常真诚,没错我说的就是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不过美中不足是表演得太刻意了,我选择不信。”

  “我……”姜寰语塞,许是天性使然,他不擅长用十个谎言去弥补一个谎言,只得缓了缓说真话,“‘颜’和‘轩’的确是尚未释读出来的甲骨文,目前发掘的甲骨文文献里面,并没有出现过这两个字,所以不能在崔教授面前贸然解读,可我的确认得,是因为……”

  “因为天分吧?!”颜轩突然打断他,“我也有类似的经验,比如明明只学过繁体简体字,却能认出凤皇的甲骨文,还有还有,我真的猜对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冥冥之中无师自通……话说回来,我居然姓姬诶,万姓之祖有木有,哇靠真的牛逼!”尤其是崔教授说的那句“大人”深得他心,听了之后得意得快要飘起,好像他真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见颜轩越扯越远,姜寰张了张口,有点没弄明白颜轩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一会儿几乎要逼着他抖出老底,一会儿又帮着他把话题糊弄过去,一时不知该不该顺着话聊下去,干脆选择闭嘴。

  “对了,明天你们是不是要开主墓室?”颜轩搓手手,对主墓室充满了期待。

  “嗯,你昨晚擅闯有没有什么发现。”擅闯二字,是故意的。

  颜轩摇头:“只是靠近不了,其他一切正常。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别那样看我,我今晚保证不去主墓室不搞幺蛾子。”说完做发誓状以表决心。

  姜寰闭眼叹气,暂且相信了他的鬼话。

  深春的风夹杂着少许花的香气,天黑得挺早,颜轩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刚亮起的路灯为姜寰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直到人走远看不见,也没收回目光。

  他眯着眼把玩发带尾坠的羽饰,想起很久前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段话:读最喜欢的小说,能舍得一口气读完吗?一字一句深入品味才最有意思!

  而现在,姜寰就是他即将细细品读的那一本最喜爱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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