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义离开方朝明家后就候在门口没有走,在等耿三宝。当三宝一出屋,他一把拉住,说声“你跟我来!”拉着三宝就走。三宝喝了点酒,不胜酒力,头里晕乎乎的,想早点回家休息,现在见忠义像有重要事,也不便拒绝,只能振作精神跟着他走。
忠义带着三宝一直走出葫芦街向右手打弯,走过街首那条木石结构、横跨李纵泾河的“东升桥”。桥堍的西南角上有一所教会中学,现在因为夜深,学校早已关门闭户,漆黑一片。他俩就在校门口站定,忠义在一轮皓月照耀下,扬起两条浓黑的剑眉,两眼放射着灼热兴奋的光芒,凑近三宝的耳边低声说:
“嗨!三宝,我们不是说过要为抗日死难者报仇吗?你刚才饭桌上说铁血团发传单的事,我看咱们兄弟也可以干。一张传单好比一颗子弹,一百张传单就是一百颗子弹,管把日本鬼子弄得心惊肉跳,昏头转向,也可以出出我们心头一股恶气!”
三宝做梦也没想到,忠义叫他出来是商量发传单的事,心里一惊,那酒也就醒了。他在思忖这件事的利害轻重:这是一件要掉脑袋的事,要干也得仔细研究,确保万无一失才行。三宝正在考虑,心急火燎的莽忠义却等不及了,他嘴巴一撇,满脸不屑地说:“我以为你是个大智大勇的人,想不到你从战场上逃回来后,已吓破了胆,现在连树叶落下都怕被砸破头。算了!算了!算我什么也没说,我一个人去干,只要你保证不去向日本人告密就行!”
三宝听了这几句话,那里受得住,他立刻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发青,气得大眼怒睁,咬得牙齿格格地响,两手攥紧拳头,不是因为忠义曾经救过自己的命,他肯定会跳起来,揍他一顿。三宝把脸一沉,也带着一种蔑视的口气说:“忠义哥,你这样讲未免太看轻人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水里淌过来的,至少也比你在老虎灶里烧水要有胆量。我不是没有胆干,而是要干得万无一失。现在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到处都有汉奸和密探,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发传单,一个疏忽把小命丢了,岂不是太可惜?而且我们两人的文化有限,那能写出这许多传单”?
忠义刚才是故意用激将法,现在见三宝表明态度,就举手在对方的肩头一拍,嘿嘿地笑着说:“看你这小子,急得啥样子了,我是和你说着玩的,你就当真啥?葫芦街里谁不知道你耿三宝是个英雄?你如果决心干,标语传单倒是现成的。”说着就把叶阿华送来十几捆标语纸的事告诉了他,说:“现在还剩有二捆在那里,就把它全散出去算了,留在家里弄不好也是个祸害。这二捆东西恐怕至少有上千张传单,如果一下子散到街上,也算是向日本鬼子丢了一颗重磅炸弹。”
三宝到底是经过严酷环境锻炼过的人,他想了想说:“有了标语当然解决大问题,但那时的标语放到现在来用,有的可能就过时了,不合时宜。还有以前的标语大都会具着学校和班级的名称,一旦被敌人拿到,岂不是要害苦交大的师生?我们得重新一张张检查过才好用。”
忠义跳着脚,急躁地说:“上千张标语,要弄到什么时候?”
“我们现在麻烦一点,交通大学的师生就能安全一点,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呢,如果敌人看到这些传单,追查到那里的大学生和教授,把他们拉出去枪毙,你咋救呀?”
忠义听三宝这样一解释,才无话可说。但他是个火爆性子,就立刻逼着三宝,乘今天深夜就到老虎灶店里去整理标语。三宝思忖,这事决定要干,还是乘早的好,两捆东西放在店里,迟早要闯大祸。于是就和忠义商量了一些贴标语的具体办法和细节,跟随忠义来到店里。
这时店里已封炉打烊,家人都已入睡。忠义开了电灯,把放在墙角里的两捆标语纸拖出来。两人拆包一检查,果然发现约一半多的标语写着学校和班级的名字或是写着“誓死保卫大上海!”“向罗店的英雄们致礼!”“人人捐出一元钱,打败日本侵略者!”等如果这些过时的标语散到大街上,老百姓看了会啼笑皆非。这时王忠义才暗暗佩服三宝果然有头脑,有心计。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挑出一批具名的、破损的和不合时宜的标语一大捆。三宝千叮万嘱,要忠义明天一早老虎灶生炉子烧水时一定要把它烧掉。两人约定还有五百张左右的标语就在明天晚上12点钟,三宝下班带着黄包车来装运去街上张贴。这时两个热血青年,为了干这件爱国抗日的大事,不由心潮澎湃,豪情万丈,临分手时,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发誓结为生死兄弟。
到了第二天凌晨5时,忠义只睡了3个小时,赶紧起身,把那些挑拣出来的标语纸,一把把塞在炉膛里烧掉,弄得店里楼上,楼下烟雾腾腾。使在睡梦中的王大生夫妇呛咳得醒来。老头披衣下楼来查问,见是忠义在烧标语,王大生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奶奶的叶阿华,真不是个东西!把这 许多垃圾扔到咱屋里了,他倒好,无事一身轻,害人呀,弄不好俺们被日本人拉去砍脑壳!忠义,你做得对,快烧掉,都拿出来烧掉……”
深夜,忠义提前出清炉灰,关好店门,就着手做准备工作:为自己换了一件半新的深灰色彩条对襟长袖单衫,下身是一条黑直贡线呢西式长裤,脚上黑色皮鞋,这在那年代的青年也算是新潮打扮了,因为他要装扮成一位坐车人。接着,用面粉调制好稀稠适度的浆糊,又找出一支刷墙用过的排笔、到碗橱里拿了4个高庄馒头。当这一切都准备齐全,就在店堂里坐等。
墙上时钟刚过午夜12时,店门木板上响起一阵手指轻弹的“笃,笃”声。忠义轻轻开门,三宝把黄包车停在店门口,闪身进屋。忠义拿着一个面盆,在小锅里舀了二勺水,从绳子上拉下一条毛巾,叫三宝洗脸洗手。转身冲上两碗开水准备两人分食高庄馒头。三宝在街上拉车奔波一身的灰土、汗水,洗了一把脸感觉十分舒服,然后坐下狼吞虎咽地啃馒头。两人吃完馒头,马上搬起一大捆标语纸,放进黄包车的坐垫下一个木兜里。那兜的容积也不算小,可放进20斤米,但由于这些标语纸折叠得很松散,所以剩下数十张,再也放不进去了。忠义找出一个小背包,把剩下的标语分几张一小卷,用力卷紧,塞在小背包里,上楼把小包放在自己的床底下,最后拎着浆糊桶,拿了排笔,关灯锁门,坐上黄包车由三宝拉着,朝法租界最繁荣的地段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奔去。他们昨天商量好,要在上海人流最密集的地段贴上抗日标语,才能达到轰动性效应,同时,相对来说,租界的防卫比较松懈些,如果万一出事,托人说个情尚有回旋的余地,以往那些抗日分子也大都在租界里散发传单。
三宝拉着车一溜快跑,因为他今晚负有特殊使命,车兜里装着个“定时炸弹”,心弦就紧绷着,希望速战速决,脚下一用劲,车轮就飞快地向前,只有20分钟左右就来到了霞飞路。宽阔平整的马路两侧商店早已歇业,只剩下几家尚在营业的咖啡馆和舞厅。在深夜里原来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舞厅大门口,现在更是闪烁着五彩斑烂霓虹灯,乐队还在兴奋地吹奏,敲击着“蓬擦擦!”的舞曲,透过一扇扇粉红色薄纱窗帘,可以隐约窥见舞厅里那些正在柔情蜜意,相拥相偎,婆娑起舞的红男绿女。他们“商女不知亡国恨”,依旧在这一片小小的舞池里寻找刺激和欢乐。三宝估计最多还有一个小时,这些夜上海的精灵们也要劳燕纷飞归去,所以自己一定要在半个小时内把贴标语的活干完,否则就会增加许多危险。但在霞飞路至金神父路(今瑞金路)一段停着的自备汽车和黄包车里,有着许多双眼睛是无法下手的。他把车一直拉到葛罗路(今嵩山路),那里有一家戏院刚散场,人流就更多了。三宝靠边停下车,拉起衣服擦了一把汗。忠义也跨下车来,装着活动一下筋骨,两人在那里轻声商量。三宝说:“还是走小路吧?还有半个小时,路上就没有行人了,更容易暴露目标,增加危险性。”忠义对市区的路不熟,就交由三宝决定。
三宝在葛罗路向右手打弯,几个转弯来到了吕班路(今重庆南路),再朝前就是晚上极冷僻的“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吕班路上店铺都关了门,一些弄堂也是路灯昏黄,万籁无声。三宝向四周看看,未见动静,就在路边停下车,示意忠义赶快动手。当忠义把浆糊刷在电线木杆上,三宝贴上第一张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两人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一股愤怒的仇恨从胸腔里向外喷发。由于激动和紧张,两人全身血脉怒张,两手飞快地把一张张标语往电线木杆上,墙上和店铺门板上贴去。一刻钟过去了,这时三宝突然听到约一百米距离外有人走路的声音,赶紧叫声“上车”!忠义拎着浆糊桶等工具坐上车,三宝拉车一阵猛跑迅速离开了现场。
后来又在环龙路(今南昌路)、萨坡赛路(今淡水路)两处贴了三、四十张标语。此时路上已无人迹,他俩在繁星闪烁和昏黄路灯下紧张地工作着。三宝的耳朵和他的眼睛一样灵敏,他感觉在一、二华里外有摩托车开动的轰鸣声,说明半夜里日本宪兵和租界巡捕房的暗探已经出动了,再不撤就有危险,而且车兜里还藏着二三百张抗日标语,只要敌人把黄包车一拦,自己和忠义就没有活路。三宝看看忠义,只见他正干得满头大汗,十分有兴。他也不再找忠义商量,把车兜里的标语全部放在水泥地上,让習習的晚风一吹,那薄薄的标语纸被风卷起,轻飘飘地飞舞在半空中,风一停,它们又悠悠地飘落下来。风一起再被卷起漫天飞舞,没有几分钟,一条马路就像天女的飘带一样,天上地下飞舞得五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