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道义气得脸上一块青一块紫,到方朝明家里去报信说:“这贼娘的贱胎,这些日本兵都像畜生!今天有一个客人听邻居家从金山卫倪家村逃出来的亲眷说,他们村里一个女人怀了几个月身孕,生病在床,还有二岁的儿子睡在旁边,日本兵闯进去就点火烧房,这个大肚子女人拖着儿子从火堆里逃出来,被日本兵看到,又把他们推入火堆,活活烧死。还把几个逃出来的男人捉到后拉到海滩上打死,肚子剖开把内脏用剌刀挑出来。他们村里来不及逃的人差不多都死了,这个亲戚躲在小河里逃过一劫,这批斩头鬼,今后要遭天报应,都不得好死!”
一天上午,王忠义气得脸色铁青,情绪激动地到方朝明家里来说:“今天早晨有几个客人来喝茶,他们从金山卫逃出来的人那里听到,日本兵一进村拉住女的就强奸,甚至十二、三岁、六十多岁都不放过,奸污了再杀死,捉到男人有的被砍掉四肢,有的开膛破肚,还把一个三岁的男孩一劈两半,把村里的房子都烧了,耕牛都杀了,那些地方被糟蹋得像一座活地狱。你们说,这些日本兵还算是人吗?简直是畜生,是忘八蛋!”这个血性男儿边说边握紧两个拳头,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瞬间就在葫芦街里传遍了,弄得大家六神无主,人心惶惶。
现在上海市四周都有枪炮声,炸弹声,老百姓既无法防,又无处逃,不如等在家里,听天由命吧,所以这次葫芦街没有一家逃难的。
从10月26日以后,市面上已经没有米卖,连黑市米也没有。徐家汇的菜场买菜的人多,而卖菜的人极少。浦东的菜出不来,近郊的龙华,虹桥已见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看见菜农就喝令把菜没收,弄不好叫大洋狗出来咬人,所以菜农不是急等钱用,就不愿冒着性命危险出来卖菜。由于市场无菜,少量的青菜萝卜卖成肉价钱,穷人吃不起青菜,连菜皮也拣不到。没有米、没有菜、这日子真的没法过!
现在小街里许多人家都不敢烧饭了,白福根家10月份拿了做军鞋的工资买了一担米已吃了一个半月,又送了一斗给阿文家,一斗给方先生,现在只剩下五斗米,不知什么时候再有工做,所以也不敢再烧干饭吃,一日三餐都喝稀粥,加点面饼之类混日子,这在小街里已是上等水平了。就连那些小老板家,现在百业萧条,没有多少进账,日子也很艰难。
薛金康家,现在又成了困难户,因为战争形势日紧,兰娣擦皮鞋摊已很少有顾客上门,家里收入锐减一半,原来只是勉强过活,现在更是难以为继。一家人只能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
方先生家这些天也是喝着粥,吃点烤饼,他是一个好脾气健谈又风趣的人,所以葫芦街里的男人都喜欢到方先生家里来请他评论时事,排愁解忧。每次方先生都会向大家提出一些忠告:
例如他说:“葫芦街里的姑娘嫂嫂都长得美,日本人来了就会有危险,大家不如像兰娣一样剪个男子头,相对来说可能安全一点。最好再在脸上涂点煤灰之类的东西更保险,还得准备一套男人的服装……”
于是许多女人都赶紧去剪了发,小到催娣、玉莲,年长的如兰娣妈,烟纸店老板“铁母鸡”都把头发弄得不男不女。只有雪莲奶奶的发髻不肯剪,她说,“如果日本兵找到我就立刻自己去撞墙!”
一次方先生又说:“看来大家今后有一个时期要在日本人手里过日子了,抗日时,所有宣传打倒日寇的资料都要清理掉,如果给敌人发现就会招来灭门之祸”。
这句忠告,把葫芦街人忙翻天,上海抗战三个月,宣传深入人心,每家每户都会留下一些有关的物品,于是大家都进行认真的清理。拉黄包车的耿阿大想到兰娣用红线绣的“抗日”两字那个靠垫,用剪刀把“抗日”两字细细地剪碎。他一面剪,一面流着泪,好像在剪他儿子三宝身上的肉一样的痛苦,“南市已经变成火海,三宝苦命的儿啊,你在哪里?”
杜景琳在亭子间里锁上门,整理他的抗日宣传资料。因为他是分队长,所以队员们都把资料交给他汇总整理。这一大包东西有银行交款的收据,有学校和区市抗日服务团颁发的奖状,更多的是他们那时没日没夜花费大量心血编成的说唱,诗歌,短剧,演讲词……每一篇都充满着爱国的豪情壮志,都是歌颂英雄,唤起民众,打击日寇的有力武器,他决定精选一批保存下来,留个纪念。于是用了一天的时间,整理出一本资料,其它的当着父母妹妹的面一把火烧了。他想了半夜,推翻十几个方案,最后他摸黑到灶间去挖掉两块墙砖,把资料放进去再彻上,弄到天衣无缝时,已是晨曦初露。
白福根家里在为一套勇进队的蓝制服发愁,雪莲娘主张剪碎了,生煤炉时当引火柴烧掉,但白福根舍不得,他对这套制服很有感情,心想,当时自己穿上这套制服是多么光荣和自豪,多少白天黑夜出车送军用品和伤员时,这套衣服陪着自己出生入死,保护着使枪弹不入,连一点伤也没有,而且还立功受奖。这是自己生命中最辉煌,最有意义的一件纪念品,也是一件吉祥物,无论如何要把它保存下来。他二、三夜没有睡好,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因为一套制服加上帽子捲起来有一捆。最后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他用几层油纸包好了,半夜里夫妻俩在屋后挖地三尺埋在里面。
清理工作最困难要数叶阿华。他在交通大学做校工,将三个月里师生用完丢弃的标语,纸旗都收集起来,一捆捆带回家,堆了半间屋,作为家里每天生煤炉的引火物,这一大堆纸要用到何年何月?这几天连卖废纸都没人敢收,如果半夜放在小巷里烧,风一刮弄不好会引发火灾。夫妻俩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叶阿华去找方朝明商量,方朝明冥思苦想,终于想出老虎灶那个烧开水的大炉子。叶阿华就跑去找店老板王大生。王大生说“老虎灶不能烧这许多纸”。但叶阿华再三央求,最后他抬出方朝明来说:“是方先生叫我来找你的。”王老板才算勉强同意。
叶阿华夫妻俩把12大捆废标语纸拿到老虎灶店里,王大生、王忠义等人一看傻了眼,因为那炉子半夜歇业时只压火不熄火,用不着许多的引火物,但王大生是个讲信用的老实人,自己既然答应也不好反悔,只能苦笑着收下来,堆在墙角,甚至连顾客吃茶的小台子下都塞满了。顾客很有意见,王大生没法子,就叫王忠义和小学徒阿金拆开一捆标语纸放到炉里去烧,那纸见火,烘地一下就腾起一蓬火,但没有火力,还留下许多的纸灰盖在煤炭上成了隔热层,反而连水也烧不开了。王忠义和阿金只得忙着出灰。三天里烧了10捆纸,忙得二人汗流浃背,灰头土脸。这些天,因为用这些纸烧水,顾客吃了有意见说“买回去的开水都有一股烟糊味,简直不能喝”!来喝茶的老顾客有人还为此发了脾气。王大生不敢再大批地烧这些纸,墙角边还存下二捆,只能叫王忠义和阿金每天慢慢地烧一点,分十天,半月把它烧光,谁知这些纸还没烧完,日本兵就进了上海,留下一捆纸,给这家人惹上弥天大祸!
1937年11月12日上午,徐家汇街面上传来“嗄隆”!“ 嗄隆”!的声音,葫芦街的人开出门来看,可以清楚望见巷口开过一辆辆草绿色的军用大卡车。每辆车的前端都插着一面小小的日本太阳旗,在寒风中抖索,飘荡,车上站着许多身穿土黄色军服,呲牙咧嘴,挺胸凸肚、矮矮的日本兵。他们荷枪实弹,在枪头上都装着尖利的、明晃晃的刺刀,阴森森地充满着傲气和杀气。这些卡车以占领者的姿态耀武扬威轰轰隆隆向市区开进,然后徐家汇又像死一样的寂静。
葫芦街里不知是谁带着哭声喊了一句:“日本兵占领上海了!”人们黙黙地退回家里,关起门来,在屋里哭泣,悲叹,诅咒,这山崩地裂沦陷的一天到底还是来到了。
小屋里的白福根咬牙握拳“砰”地一声重击木桌,把台上一只玻璃杯震翻,杯里的水和着他豆大的泪“滴答”“滴答”往下落、雪莲娘滚在床上,用手帕捂住脸呜咽、雪莲搂住小妹在墙的一角“哇哇”的哭成一团、奶奶老泪纵横,银发散乱地坐在地上,一面拍着枯稿的双手,一面哭诉道:“老天爷啊……您什么时候开眼呀?快来救救中国,救救我们老百姓吧……”
这次淞沪之战是日本向中国全面进攻的开始,具体促成这一计划有多钟原因。其中贯彻日本“为征服世界,则必先征服中国”这一国策是决定性因素,同时中国国内出现许多新情况使他们非常焦虑,如: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国共两党对抵抗日本侵略有比较强硬表示等。这些情况都是促使日本要加快侵华战争的步伐。但日本当局也不是没有顾虑,曾经设想,用占领上海作为条件,要挟国民政府签订条约将“满洲国”和华北从中国分离出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玩火者点燃的熊熊战火燎原以后,日本军国主义者在极度膨胀的野心驱使下,就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