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午的一个自习课，昏昏欲睡。

英语老师在上面一边讲卷子一边跟我们唠嗑，底下的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乱哄哄的。

作为当时还是个英语尖子生的我，在底下埋怨自己，为什么英语要考这么好，以至于老师见不到我上课就要骂人，连逃自习打球都不能去。

老师在讲台前批评了几位逃掉了自习去打球的同学。

“该锻炼的时候是该锻炼的，”英语老师絮絮叨叨的，“该上课的时候就一定要把学习弄好！”

“老师我们哪儿有时间锻炼啊！”底下几个平时跟老师关系不错的人起哄。

英语老师笑着回应我们：“那你们得学着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啊。”

说完英语老师指着自己说：“你们别看我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样子。我的胃不是很好，现在睡觉不敢翻身睡，只能面朝天地躺着。一旦侧过身来，肚子就会‘嘎嘎’地疼。”

嗯，她用的哪个拟声词我忘记了。

“这么神奇啊……”我跟着起哄。

“还神奇！”老师瞪了我一眼。

“怎么弄的啊？”有人问。

“还能怎么弄的，”英语老师说，“被你们这帮孩子闹的呗。”

而几年以后，加了个班做图文，八九点才吃晚饭的我躺在床上疼得流冷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老师的话。

有很多次别人问我：“你这个专业，当个教师很不错。”

我都嗤之以鼻地回过去：“我不当老师。”

一方面我考不上。

另一方面，应付孩子们要花的体力太多了，受不了。

很多人都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拿我自己来说，高中的时候我在篮球场上，跳起来是能摸到篮板的。

而现在在球场上，不少人看着我看到我间歇性地打得好一点儿就会惊异地看着我说：“哇，你还能跳起来。”

很多人的身体，在很早之前就会开始留下再也好不了的伤。

高中的某一天晚自习跟人起了冲突。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跟人起了冲突自然要打一架。

回到家以后，我躲开了爹妈的眼光，立马进了卫生间开始清理。

我把擦破的耳朵和脸清洗了一下，突然感到脖子上的一根筋开始剧烈地疼痛。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当回事儿。

于是过了好几个月。

于是过了好几年。

我惊恐地发现，这处伤并没有像以往受过的伤一样从自己的身体消失。

某天聊到高中的光辉事迹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摸那根受到伤害的筋。

每当我在电脑前坐个两三个小时后，它就会开始酸痛。我会开始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动手揉肩膀。

我开始留意起身上那些一直隐藏着的伤痛。

背后有一块地方总也散不去的淤青，那是高中窝在小号的桌椅上弯着腰时挤压造成的。

因为整天坐在电脑前，总是会无缘无故开始酸痛的肩膀和能“咔嚓”作响的脖子和脊椎。

一次饮酒过量伤了肝，原先喝酒不会脸红而现在喝多了就会过敏，像解锁了符咒的佐助。

恍然中你会惊恐地发现，以前不会当回事儿的小伤小病，在这个年纪就开始影响你的生活。

身边的好多人不吃晚饭。

作为一个胃不好的人，我劝他们：“晚上不吃饭真的很伤胃的。”

但这种没说服力的劝诫并不会得到认同。

不少妹子反驳我说：“早餐不吃才伤。”

我家boss则一脸无奈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要是没这个肚子，我天天晚上都吃晚饭。”

我们以前想不到会在自己身上出现的小毛病总是在不经意间常驻不走。

男生开始有啤酒肚和被烟熏黄的手指，女生开始有游泳圈。

爱学习的孩子和经常趴在电脑前面写文案的我们通常都有肩周炎。

而这种伤，这种你平时不愿见到的小毛病会开始让你觉得焦急而烦躁。

boss常常对顾不上吃晚饭的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天天熬成这个样儿，把身体熬垮了，以后还怎么跟我打江山！”

而我很不屑地回一句：“要是任务少的话我早就去吃饭了啊。”然后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脖子，揉揉那根再也不会好的筋。

不知不觉，你听到身边很多人对你说“累”这个字。

但你见到他们深陷下去的眼眶和无精打采的神色，就知道，他们是真的累，不是玩个通宵、打个篮球之后的“疲劳”。

“累”这个字，是发自身心的。

上个月跟着一些老总出差，跟老总五岁的儿子坐在一辆车上。

嗬，这个闹腾啊。

小孩儿从上车到下车的四个小时里，不停歇地给我们制造麻烦。

但出乎意料地他很喜欢我，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夸我帅。

童言无忌啊，童言无忌。

之后Boss发来了小孩儿拿着他的手机自拍的我俩的合照对我说：“你有当个好爸爸的潜质。”

但我那天回旅店之后，躺下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去老总家，小孩儿很开心地跑出来迎接我们。

然后把他的一箱玩具翻在了地上。

小孩儿拿着一个火车侠的玩具走到我面前说：“哥哥，你给我把这个人的手装上。”

出于教育小孩子的目的我跟他说：“我不帮你安……不如我教你怎么安吧？”

我跟他通力配合，把玩具的手装了上去。不一会儿手又掉下来，小孩儿乖乖地自己安。又过一会儿，他跑过来说：“哥哥，我安不上了。”

“来来来，我帮你……”我把玩具拿过来。

孩子已经完成了他能完成的一切，完不成的，我可以帮他，这是我的理念。

“你看……这样……”

“这个是有点儿难安哈……”

“你先去玩吧，我给你安好了再叫你……”

于是我对付了这个玩具大概十分钟，期间孩子兴致勃勃地找其他哥哥玩他的挖掘机。

好不容易安上之后的我又一次筋疲力尽，靠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看着小孩儿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

但看到孩子很开心，我居然觉得，这么累，还是挺值得的。最起码，我教会了他怎么安自己玩具的手。

以前我是很不喜欢小孩子的，觉得闹腾，粘人，无理取闹。

宛如一个女朋友。

但现在，我居然能安下心来，去认真地辅导一个孩子，教育他。

虽然很累。

你能听到很多老师对你说，你们这群孩子真是要累死我啊。

但他们从来不会说，你们这群孩子，让我当老师的念头消失殆尽啊。

长大后我们驳倒了很多年少时的想法。

讨厌孩子闹腾的人去当老师了。

不婚主义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的老老实实上班工作照顾家人。

知乎上有一个很热门的话题，叫“什么时候觉得你不再年轻了”。

我觉得此刻就是。

我们向现实妥协了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不再年轻了。

而且，我们也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妥协。

因为不会让我们过得不舒服，觉得世界欠我们的。

长大之后我们觉得，是我们欠这个世界的。

我不知道这种念头算不算一种病。

年长之后，就没人再去当面跟你说“你最近气色真不好啊”这种话了。

不知不觉大家都不是活蹦乱跳的孩子，成了脸上写着“疲倦”俩字儿的大人。

很久之后我才想起当年英语老师，那个蹦蹦跳跳的老姑娘说的话，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大概那是我们开始走向成年第一步之前，长辈们留下的最后一道叮嘱。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长大意味着咱们得开始面对生老病死，面对未知的恐惧。

健康成了生活里的一件奢侈品。因为我们可以去拿健康，换一些现在看上去很有用的东西，比如钱，比如感情。

身不由己，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儿。患上“老师们的病”，也不是我们所想的。

但我们还是得去接受。

毕竟，我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