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北宋仁宗庆历五年秋。
苏舜钦在苏州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处大园子。这园子占地三四十亩,“草树郁然,崇阜广水”,花费的四万钱将将是他之前上班时的三个月工资。为此,好哥们欧阳修特地寄来贺诗:“……穷奇极怪谁似子,搜索幽隐探神仙。……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不过苏舜钦此时的心情比湖边的芦荻还要萧瑟,“潇洒太湖岸”“无语看波澜”(“潇洒”是凄清之意)。
一年之前他还在京城里当公务员的时候,有个人 “拍了拍”他。本应该“打老虎”的御史中丞王拱辰把他“拍”了苍蝇,就这么一下子给“拍”到了苏州。
二
与苏舜钦买房子成为新苏州人不同,范仲淹不仅是地道的苏州人,而且还做过苏州的父母官。他虽然两岁那年便失去了亲生父亲,但继父朱文翰的呵护,使他并不缺失父爱。从后来他在官场上“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性格来看,他的童年至少在精神层面上肯定是富养的。
在朱家,范仲淹的大名叫朱说(说yuè),跟唐开元年间被称为“燕许大手笔”之一的燕国公张说同名。继父在各地为官时一直把朱说带在身边,比如到湖南澧州的安乡县担任县令的时候就是如此。
这个“比如”很关键,因为安乡县的东面便是“涵虚混太清”的八百里洞庭湖,这段童年经历可能会对他在数十年后的一篇命题作文大有裨益,而那篇文章最终成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图腾。
这么一说,这篇文章的题目应该呼之欲出了吧。
三
天圣八年那一榜进士被称为王拱辰榜,因为状元就是王拱辰。
不过欧阳修才是此榜中最靓的仔。
欧阳修跟范仲淹一样也是幼年失怙,他在母亲的教育下少年成名,考试之前早已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状元了。没想到大热倒灶,他的庐陵同乡、主考官晏殊觉得他的锋芒太扎眼,不利于成才,所以特地把他的名次推后。玉不琢不成器啊,难怪后来欧阳修官场和文坛两手抓,两手都很硬。
王拱辰运气不错,意外拿了状元,接着又被仁宗皇帝亲自改了名,原来他叫“拱寿”现在叫“拱辰”。《论语·为政篇》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看起来,仁宗对他寄予了厚望,特地把“拱”字留着,让他将来好好“拱”人。
欧阳修和王拱辰之后成了连襟,他们都是薛奎的女婿。薛奎有五个女儿,王拱辰在夫人去世后又续弦了薛家小女儿,由欧阳修的姐夫变成了妹夫。
四
到庆历三年时,范仲淹的人设大约是这样的:
主业:锐意改革的政治家
副业: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善于防守的军事家//影响深远的教育家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这首《渔家傲》便很好地注解了前两项副业。
大宋朝重文抑武,边疆地区的军事主官一向由文官来担任(唯一的例外是名将狄青)。范仲淹在西北庆州前线经营有方,用稳固的防御使大宋首次跟西夏达成了战略均势,因此受到了大众的瞩目。仁宗便升他做了参知政事,让他把副业里积攒起来的声望用到主业上来,由此开始了“庆历新政”。
当然范仲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新政群”有韩琦、杜衍,还有富弼、欧阳修、滕宗谅等人,此外还拉进了一名小官员——时任监进奏院、号称“诗书双绝”的苏舜钦,此人的另一个身份是杜衍的女婿。
王拱辰依旧是御史中丞,没有被拉进群里,不过些许的失落更能刺激了他去做一名恪尽职守的人。
五
范仲淹的群里多的是才华横溢的文化人,他们能以文化人、以文兴国,但不拘小节、率性而为的性格很容易在经济问题上掉链子。
滕宗谅就栽在了公使钱上。公使钱就是当时衙门里的公务招待费,相当于曾经害得湾湾的马英九摊上官司的“机要费”。
本来滕宗谅有范仲淹罩着,虽然受王拱辰等御史的弹劾,仁宗也不想处罚太重。但是王拱辰跳出来将了仁宗一军:如果皇上姑息此事,就是不让我们御史批评人咯,那好,是我没资格在现在岗位上待着,把我贬到小地方去吧。
仁宗见此只好让步,因为他是仁宗。
庆历四年春,因为巨额公款去向不明,滕宗谅贬去了岳州(也就是巴陵郡)。
接着便轮到了苏舜钦。
老苏在进奏院的工作主要是做好红头文件的上传下达,因此积攒了很多废纸。庆历四年秋季“祀神”那天,他按惯例把进奏院卖废纸的钱拿来搞了一次文人聚餐,因为钱不够还自掏腰包贴了一点。
王拱辰知道后认定公家的废纸卖钱就是公款,所以此事的性质属于贪污。结果苏舜钦被开除公职,灰头土脸地流落到了苏州。
顺便跑个题,十年后王拱辰出使辽国,也在吃喝上违反了中央的规定,回来被御史弹劾降了职。
六
范仲淹等人下车伊始,便提出十条方案,要革除冗官、冗兵、冗费。仁宗对此也寄予了厚望。他们有道德光芒和往日政声的加持,所以理想很丰满,但改革“三冗”触及了许多实力人士的利益,导致政策实施起来就相当骨感了。
仁宗看他们新政的雷声和雨点并不成正比,反而平日在朋友圈里互相点赞倒是挺默契的,生怕他们结党架空了自己,就拐弯抹角的问了问。范群主那天嘴巴比脑子快,说自己确实结党了,但结的是“君子党”,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欧阳修一时技痒,写了一篇著名的《朋党论》,扬言“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仁宗被戳了肺管子,心里开始有点不仁了。
皇帝“不仁”,自然有人会“不义”,这个人叫夏竦。
范仲淹、富弼等人主持庆历新政的时候,石介欣喜若狂地写了一篇《庆历圣德颂》来歌颂新时代,但文章很不成熟地把夏竦树为大反派,狠狠过了把嘴瘾。
没想到,这个嘴瘾过得代价有点大了。
夏竦处心积虑地伪造了一封石介给富弼的谋反信呈给仁宗。仁宗当然洞若观火尽知其中奥妙,但故意不说破,以此敲打“君子党”。
范仲淹、富弼等人心说:“你看你看,皇帝的脸偷偷地在改变”,只好请求外调离开了权力中心。
庆历五年八月,欧阳修被贬到了四面皆山、“林壑尤美”的滁州。不过他还有机会回来,因为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曾巩这一拨天才少年目前正在专心学习,等待嘉佑二年那一场由他主持的考试。
历时十六个月的庆历新政宛若一颗流星,在北宋的政治夜空一闪而过,随即泯灭。
七
“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苏舜钦把苏州园子里新修的亭子命名为“沧浪亭”,就寄寓了这样的人生理想。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翻译过来就是:水清就洗洗帽带子,水浑的时候也可以洗洗脚丫子。
他在散文《沧浪亭记》里描绘了自己“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的幸福生活,表示要在这里自由喝酒、自在唱歌,快乐着鱼的快乐,幸福着鸟的幸福。同时也透露了“安于冲旷”、“笑闵万古”的心声:“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醇醪不满缸”,怀才不遇是我的幸福,患得患失是官场的宿命,我老苏可怜你们。
戏有点过了是不是?
其实从北宋开始,儒家思想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读书人心中仕与隐的交锋早已偃旗息鼓。有一种失落叫做纵酒放歌,有一种成功叫做至君尧舜。南宋陆游都说了:“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况且苏舜钦是个内心孤高的人,他书法与大书法家周越齐名,诗与梅尧臣齐名,但本人对此并不“感冒”,还大言道:“吾不幸写字为人比周越,作诗为人比梅尧臣”。此时说“鱼鸟同乐”,最多只能稍稍慰藉一下苏舜钦那驿动的心罢了。
就在庆历八年被重新起用为湖州长史的当口,苏舜钦未及赴任便因病去世,年仅四十一岁。而他留下的沧浪亭几经毁坏和重建,成为苏州园林中最古老的一处美景。
八
苏舜钦留下一座沧浪亭和一篇散文走了。
欧阳修给滁州留下了两处亭子和两篇著名的散文,醉了。
其中一篇《丰乐亭记》中写道:“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意思是:“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与一年前《朋党论》的意气风发相比,这一次的贬黜使欧阳修在政治上成熟了不少。
另一篇《醉翁亭记》则先用诗性的笔触渲染了当地的美景,“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继而又写众宾之欢、太守之醉,最后感慨“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凭这样的文笔,纵然把唐宋八大家缩编为四大家,也只能是韩、柳、欧、苏四位,欧阳老师依旧赫然在列。
事实上欧阳修不仅是文坛巨擘,也是一位政治家。他的气度相对豁达,对政治波澜的起伏心知肚明,知道只要哪天风向一变,原来的前浪就可能转身变成后浪,今天他“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也许明天又成了乘风破浪的小哥哥。所以他的快乐并不需要寄托于鱼鸟,反而大家的快乐都是他的快乐。
数年后他果然华丽丽转身,不仅主持了嘉佑二年那一届史上最牛的进士选拔,还将和写出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宋祁合修《新唐书》,并在其后自撰《新五代史》。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九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
其时范仲淹被贬到了邓州,滕宗谅(字子京)便画了一幅《洞庭晚秋图》让人带给范仲淹,请他为岳阳楼写“记”。
“记”是一种古老的散文体裁,通过记叙人或事物来抒发感情、言明志向。前面苏舜钦和欧阳修两位散文家给自己地盘上的亭子作记,便表达了各自的快乐所在。待到庆历六年范仲淹完成《岳阳楼记》后,滕宗谅又请苏舜钦书写了全文。
滕宗谅认为:“山水非有楼观登临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有雄才巨卿者不为著”,范仲淹就是这样一位“雄才巨卿”。
范仲淹的童年回忆里本来就有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壮阔,入仕后在泰州修海塘领略过“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在苏州治水时见识过“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他的内心比旁人看得更为高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达要兼济天下,穷也要兼济天下,那么快乐在哪里?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从苏舜钦“鱼鸟共乐”,到欧阳修“太守乐其乐”,再到范仲淹“先忧后乐”,三种“乐”呈现了知识分子不同层次的人格境界。范仲淹心境澄明而常怀悲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以天下为己任,把悲伤留给自己,坚决做普天之下最后快乐的那个人,这就是范仲淹的快乐誓言,也是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精神珠峰。
十
中国人的面子是“虽远必诛”的汉唐盛世挣来的,中国人的精神底色却是“先忧后乐”的大宋读书人给攒下的。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每每诵读起《岳阳楼记》,你是否也会心中一凛,感觉自己已然穿过历史的薄雾,来到庆历六年的秋天,正跟着范公在庄严宣誓呢?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