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
赵东床的形貌举止颇有魏晋遗风,不流于俗,洒脱旷达。此时他轻轻唤了声道。
“哦,好的。咱们这就下山吧。”
岳西窗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抱起那明王干瘪地几乎没有重量的尸身,那份冰冷让他的动作一僵。
天下,江湖……
赵东床与他的娇妻相携而立,紫蝶和赤蝎一同扶着何九,何九仍然未从昏迷中醒来,地上一片血肉狼藉,不久之前那都曾还是一个个鲜活人物……
天下之大,江湖水深……
岳西窗的表情变了几变,幻了几幻,终于又露出惯有的笑容,虽还有些涩涩的。
紫蝶适才见岳西窗失魂落魄,直到这时才敢走近浮浮地依偎着他的背脊。惹得一旁的赵东床不禁想要戏谑以对,却被夫人的嗔目打消了念头。
山风搅起阵阵的血腥,入目皆是残破的尸体。
此间事了,几人从压抑的气氛中回过神来,才发觉山顶的惨怖,宛如血池地狱。
“下山吧。赤蝎,何九爷还要劳烦你了。”
岳西窗道。
“等等,”
赤蝎扶着何九,头也没抬,
“今夜,青龙会覆灭一战,是你跟龙头会主商量好的吗?”
这一战,无论是对于赤蝎抑或是整个江湖,影响实在太过巨大。撇开江湖的未来走向不论,单单是赤蝎,就还未从这场震撼中完全清醒。
“若说商量……”
岳西窗往怀中一望,“便如会主生前所言,青龙会的堕落实在令他心伤。三个月前,他突然现身,举荐我为下一任会主,暗中还与我定下九月初三之约。约定所为何事我并未详询,但多年与会主的暗中较量已足可令我无需会主赘言亦能明了他心中所想。那公孙止早有二心,青龙会中多半尽被他手段控制,我与会主大人的约定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青龙会自创立伊始到现在四十载,龙头老大那明王早已成了代表着青龙会江湖地位与恐怖威望的图腾和丰碑,若能杀了他,无疑是一条扬名的捷径。于是,便有了今夜公孙止的围袭,也有了会主与我不谋而合的预伏。但我没料到会主大人他,却是早已打算玉石俱焚……
“那,自今夜以后,世上便再没青龙会了吗?”
赤蝎再怎么稳定自己的心神,口中的语气也还是带着些难抑的颤抖。
曾经翻云覆雨,整个武林都为之翻覆的偌大帮会一夜之间竟然土崩瓦解,说来有谁会信?不止是赤蝎,就连岳西窗自己,语气也不见有多么肯定。
“青龙会经此一役,自此将不复存在,”
声音忽一低,岳西窗又道:“但,谁又知道,江湖的局势倾斜之下,难保不会有什么黑龙白龙的出现重新制霸天下。还有,今夜山下埋伏的会中高手虽说被歼,但下属帮众仍有不少,他们还不知今夜之事,若等消息传开,说不定江湖上还会有一场不小的动荡。”话说到此,他心里陡然一惊。相比今夜一战,青龙会的千余帮众群龙无首之下所给江湖带来的祸患怕是不可小觑。
“该死,”
岳西窗闷声自叹,“只想着怎么全力应对公孙止的围攻,怎么竟忽略了青龙会的善后……!”
赵东床的夫人尚青芳不忍看岳西窗自责,温言道:“西窗你操心的事情太多,这是在难为自己了。”
“夫人说的是,”
赵东床随声附和,“一人之力有如杯水车薪,江湖炎凉又不差你那点热心肠。倒不如像我们一样脱身世外,管他江湖风骤雨急。”
“一入樊笼,三十多年……”
道出一句感慨,岳西窗却意外打住不再继续。“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贤伉俪既然出山,那就迟些回去吧。还要劳你二人上武当将今晚之事告诉玉林真人,好叫他对日后的江湖混乱有个准备。等下山安葬好龙头会主,我便亲赴少林寺拜见大慈方丈。有这两派武林泰斗压阵,想那青龙会的残众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赵东床不满岳西窗为自己安排下差事,嘟囔道:“夫人,咱这算是交友不慎吗?”
“去你的,”
自己的丈夫一向乖张不羁,尚青芳早已见怪不怪。打了他一下,嗔道:“好长时间没见到舅舅,刚好趁此去拜访一下,也顺便瞧瞧他老人家的先天功修行可有精进。”
“那就有劳了。”
岳西窗笑道:“咱们这便下山吧。哦,宽宥则个!倒忘了赤蝎你了,可还有什么疑问?”
“最后,我想问你,你今夜是专门来救我的吗?还有,你,为什么,要……救我?”
赤蝎的语气低的不能再低,好在几人的功力不凡,才从骤起的烈烈逆风之中捕捉到了他那细如蚊蝇的声音。
岳西窗尚未开口,却遭赵东床抢白,“怎的,你上山这大半夜竟还未跟他讲说?”
“说什么?!”
赤蝎心里一疑。
“这家伙,可是你的……唉呦!!”尚青芳隐隐掐了丈夫一下,岳西窗一笑接道:“哥哥。”
“哥哥……?!”
赤蝎惊诧无比!!
“想不想听一桩江湖旧事?先下山去,我会跟你说个明白的。这里,可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
……
……
岳云扬,出身武林世家。
其父岳青风剑法通神,正义卓著,江湖中俱颂威名,被推举执掌北地武林,一时豪杰。
因受家教,岳云扬弱冠之时便以掌中三尺长剑名动武林。
但因其性情桀骜,每每言语与其父不和,行为忤逆,岳青风一怒将其逐出家门,江湖磨砺三年后方准其回家。
此意一定,反倒正合岳云扬年轻心性。略收拾过后,便与父母辞别,挚剑而行。
临出门时父亲曾有教诲,岳云扬也略知江湖险恶,便取一化名行走江湖。天下之大,步步行来,或惊或喜,出于意料之外,每每大有收获。这令才出茅庐的岳云扬心怀大畅,决意闯出个名堂,好叫父亲知道自己能耐。
一路游历大江南北,每遇不平之事便拔剑相助,依仗家传剑法侥幸未尝败绩,收获了些声名和江湖朋友,同时却也埋下不少隐恨。
那一日行到陕西地界,岳云扬不慎遭遇仇家埋伏,孤剑之威难敌乱拳,幸好被一陌生人路过救起。待醒来时已是在一稳妥居处。
救他的是一位女子,细打听下才知她叫李灵珑,竟还是华山派掌门千金。与同门一起下山买些日常用品,恰巧遇见受伤不敌的岳云扬,愤慨出手将其救下,带上华山。而对头顾及身处华山脚下,争斗起来怕讨不到什么好去,也悻悻而退。
华山派掌门李立人听闻此事前来看顾,岳云扬不好隐瞒,实话道出自己的身份。
但岳云扬有所不知,李立人当年曾与自己的父亲在江湖上结下一段恩怨。这时他报出自己的姓名,无疑令李立人大为光火,怒斥自家女儿多管闲事,还要将伤重的岳云扬赶下山去。李灵珑不敢违背,但也于心不忍,表面上答应父亲,暗自却将岳云扬安置在后山一清僻山洞之中。隔几日便来照顾换药,送些食粮备用。
有道是日久生情,岳云扬豪放的性情颇得女孩芳心,而李灵珑细腻的照顾也让岳云扬情根深种,一来二往,两人心生情愫,小小的山洞中互吐衷肠,情到浓时便私定了终身。
过了四五个月有余,岳云扬的伤势大好,他便再也忍耐不住,执意要回家向父亲禀明此事来娶李灵珑。李灵珑泪眼凄楚千叮万嘱送其下山而去。
却不知,这一去竟成了永诀。
岳云扬未到三年提早回家,岳青风因听闻儿子在江湖上的作为,心中稍慰也就没再苛责。谁知岳云扬张口便将与李灵珑情定之事道出,这让岳青风好不尴尬。
与李立人的恩怨还要回溯到早年的武林大会上自己胜了他一招,江湖豪杰言语中的捧贬令李立人颜面大损,自此隙恨在心。此后几次江湖相遇也多遭到李立人的挑衅,彼此结怨更深。自己虽对此并不介怀,但怎奈年齿徒增,李立人心胸依旧不能容物,如今还要跟他结姻,怕多半是个无缘的结局,岳青风便一口否决此事,命岳云扬从此休再提起。但知子莫如父,岳青风深知自己儿子的脾性,恐其生出事端,便命人严加看管,不得擅出。
岳云扬情思心切,几次哀求父亲不见应允,便私自前去华山见李灵珑。但怎知到了华山却遭逢李立人,一言未讲动手便打,岳云扬武艺不敌反受轻伤,怏怏返回家中。却又遭岳青风的呵斥,更将一封书信摔在其面上。
这封信正是李立人所寄,其中言辞犀利刻薄,冷嘲热讽之余警告岳青风管好浪行犬子,此生休上华山,否则杀之不恕。
岳青风大怒,施展家传秘法封点岳云扬身上穴脉,禁断其心法内功的运使融通,使之于常人一般无二。
岳云扬气急之下却桎梏于秘法禁锢,难有作为。思念情切却无能为力,只得黯然被囚家中,日日寡欢。
过了几月,忽有华山门人拜上,将其中情由详尽道出,还送上一个襁褓之中包裹着的男婴。
原来李灵珑自岳云扬走后,腹中珠胎暗结,二三月后隐瞒不过被李立人发觉,一番怒斥后将其关在后山洞中。李灵珑有心托人传书情郎,而一众师兄弟却屈于师尊的严命不敢有违。李灵珑百般无奈,而腹中日重,只得以养胎为上。不足八月,难产不生,李立人遍请稳婆医师,方才诞出一儿,但李灵珑却因失血故去。李立人大恸,愈加怀恨岳氏满门,不愿养育其嗣,命人送回岳府,更扬言待日后心绪平复亲自登门问罪。
岳云扬痛失挚爱,哀极吐血昏去,岳青风亦唏嘘不已。
妥善安顿好儿子与突然多出的孙儿,岳青风便亲赴华山代子请罪。不料李立人却紧闭山门,任有岳青风在山中伫立七日。七日后,无奈下山而去。几年后江湖传出消息说李立人病急暴毙,此事也就从此揭过,不了了之。
那个婴孩是岳云扬的骨血,小名山儿。
这个名字还是李灵珑为他取的。
据说,生他那夜,华山整夜风雨不歇。雨声,仿佛心声,声声哽咽,滴滴泣血。
……
……
“这个小山儿,便是日后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剑侠岳西窗了。”
一个年过半百的矮小男人以掌震几,“嘭”地一下响亮声响,顺势端起一杯茶水润了润喉。
“您这是要演义一出话本吗?刚刚山下一场打斗,小心胳膊上的伤势。”
岳西窗不免关怀。
“哼!这个,”
瘦矮的中年男人摸摸自己缠裹着的手臂,“如今的江湖上,许多事该管的不能管,能管的却又懒得去管,好长时间没有像今晚这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了。这点小伤,算得什么。只不过没想到那会主他竟就这么故去了。”
“龙头会主为江湖免再遭青龙荼毒,已是尽心尽力,也算死得其所。”
想起那明王临终托孤,那位蛾娘,还有他们的女儿小英子,岳西窗的心中便仍未平静。
“不错,四十年前一力创出青龙会,而今偌大坚决将其扼灭,那明王,有这种担当,有如此勇气,果然是个奢遮好汉,”
赵东床不禁扼腕叹息,“只可惜不曾结识,唉……对了,他修炼的大业火功到底是种什么功夫?”适才在山上,凭着耳力,他也听到了那明王与岳西窗的交谈,心中早已不耐。
“这又要牵涉到一段江湖往事了。”
岳西窗意欲遮掩,“若讲出来,不免骇人听闻。”
赵东床顿时起了兴致,连连催促,“那就快快讲来听听,没的许多顾虑。”
几人现在正身处华山派。
数株儿臂粗的蜡烛将翠云大殿照的通明。
那位瘦矮的男人便是岳西窗的亲舅,李灵珑的弟弟,华山派掌门李灵霄。他这时也凑近来身子,“我倒也想知道那明王究竟练的是什么神功?怎地江湖中从未有人知晓。”
岳西窗道:“虽然此桩隐秘的当事之人,龙头会主与他的师傅如今都已故去,但讲出来仍不免有损少林清誉……”
“跟那帮秃驴还有干系,那还不快讲?”
赵东床的口无遮拦又换来夫人的一顿白眼。
岳西窗不觉苦笑。
“少林寺建寺数百年来,因当权者的好恶或是天灾几次遭受毁灭,而最近的一次祸事却是因为人为,一场江湖中从不为人所知的人祸。六七十年前,一位武林人士遭到仇家灭门,只剩他一人侥幸逃脱……”
刚起个话头,旁听的几人目光相对,心中都想这跟岳氏一门何其相似。各各竖起耳朵,亟待岳西窗的下文。
“这位武林人士为报大仇,乔装潜入少林寺做了一名烧火头陀,法号无明……”
“无明?无字辈的,”
赵东床插口道,“岂不是比现在的方丈大慈还要高出一辈?”
“不错。”
岳西窗道:“无明和尚自从进了少林寺,平日里劈柴做饭,暗中偷入藏经阁借机窥视少林绝技。但那些秘籍都妥善保存于藏经阁后的密室之中从不示人,无奈之下他只得期盼能在藏经阁可供阅览的浩瀚经书之中有所收获。好巧不巧,有一日还真被他找出一本残破地只余半卷的梵文经卷。
少林寺中除去外来的游方番僧和寺内的几位得道高僧,精通梵文的和尚没有几个,加之那本经书已是残卷,故而被随意丢在书架一角。但因无明曾到过西域,识得梵文,翻看之下便发现书中字里行间竟还夹杂着一种从未曾见识过的内功心法。激动之余他也不管心法不全便偷偷修练起来。不过,在修行期间,无明也发现自己修炼的这一门古怪真气性刚暴烈,每每驾御都生出力有不逮之感,心中难免愤恼。直到有一次讲佛会上,他见识到了一位面壁出洞的寺僧使出了在寺中极为偏门的天门炮拳,不禁心中大喜。天门炮拳出招劲力猛烈,浑厚无匹,配以自己修炼内功真气威力尤胜,竟是绝配。
足足过了十年,半卷心法终于大成。
不过,他却疏失了一点。
---这一门心法其实是分为上下两部,名为扬抑。扬篇暴戾肆意,抑篇精炼存真,二合为一方成不世神功。若只修习上篇容易走火入魔,而单单修习下篇却叫人难窥神功究竟。
所以,在武艺大成之际,久受猛烈暴躁的真气与长久以来的复仇之心煎灼的无明和尚终于神智崩塌,发了疯地见人便杀,少林寺一时血流成河。等寺众反应过来,已经伤亡过半,即使那十八铜人也早纷纷落败,成了无明拳下之鬼。方丈与几位长老见状一齐出手,却竟也不敌这种从不曾见闻的古怪功法,铩羽败北。
眼见千年古刹即将毁于人手,一个跟无明曾一道做过工的小和尚急中生智想出个办法。
原来这无明不会水。
众人便使计将他引入后山,设下陷坑合力推他下了山间深潭。受到凉水一激,无明果然清醒过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已闯下大祸,悔恨之余,自断一臂,不顾僧众拦阻闯下山门,从此消失在了江湖之中。
少林逢此大难,以防外泄而引起别有用心之人觊觎,方丈严命任何人不得泄漏一字。否则定送戒律堂严惩不贷。少林寺更是不接访客不理江湖俗务一年有余,恢复养歇,方才重复生机。
龙头会主年轻游历之时曾经机缘之下救了正受真气焚身之苦的无明一命,便成了这大业火神功的继承者。无明和尚两年前坐化龙门窟,龙头会主他,最后也……”
说到最后,岳西窗哑语而止。
……
拳有无明,情恨亦有无明。
佛说永断无明,方成佛道。人言不绝无明,才称世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