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霄唏嘘。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旧事。江湖之大,深藏无数隐私,你我果然还不曾窥其一斑呐。”
赵东床因与少林有些过节,听闻这些旧闻不禁大呼快哉,“这是吃了暗亏,大和尚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喽。”
尚青芳女子情怀更是感叹不已,“少林武当誉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往来交情一向不错,可我也从不曾听舅舅提起过这件旧事,看来少林寺当年真是遭难不轻。”
岳西窗这时脸色一肃,
“有道是法不传六耳,这话在此说过便过,其中轻重……”
眼神落定赵东床身上,倒惹得好友不快,“这不是明摆着瞧我不起嘛!”
端起几上的茶杯便泼,一道水箭挟着内力激射而出。岳西窗扬首将自己杯中茶一饮而尽,一举空杯,手腕一转,稳稳接住茶水,一滴未漏。
赵东床道:“还是西窗脸面,这一回前来帮拳的竟都是些久不露脸的湖海怪客三教九流,初在山下见到旧敌还差点惹起了冲突,其中更有那一位,嘿!我也真是好奇,更是仰慕,岳西窗啊,岳西窗,说到底你还是比我高强了那么一点哪。哼,惹人不快!”
众人都笑。
这时,一人匆匆奔入大殿,躬身禀道:“师傅。”
正是李灵霄的徒弟。
李灵霄道:“怎样?”
那位弟子道:“南落雁峰崖下的一十二具和山下一众贼人的尸体已被掩埋在十五里外的沙草坡。弟子们一路小心谨慎,没有叫人发现。而那个人的尸身则被暂时安置在了后舍一口棺中。”
李灵霄颔首,“好,清扬,你退下吧。”
“是。师傅。”
等弟子退出大殿,李灵霄的面上露出一丝隐忧。
“我华山门下虽能守口如瓶,但纸里包不住火,今夜之事怕过不了几天便会天下皆知,到时不论是青龙会残余势力,还是其他虎视眈眈觊觎武林权势的黑白两道人物,江湖上可就又要拉开一幕血雨腥风了。”
李灵霄话中的意思正与岳西窗在山顶所提及的善后相同。
岳西窗道:“舅舅所言甚是。我正要托东床兄和嫂夫人上武当禀明玉林真人,而我候天一亮便启程打道少林寺拜见大慈方丈,有这两位出手振臂一呼,号令群雄,再加上有舅舅这样的正道武林人士坐镇,必能将这股因青龙会覆灭而搅起的江湖浑水给压覆下去。”
“我是不中用了,不过你这个主意倒是甚好。”
李灵霄闻此应对之策,心中大慰,对自己这个外甥也颇感骄傲。
当年,亲姐的难产离世实是华山派难言的隐痛。
虽然李灵霄并不像其父一样顽固,但对于岳云扬这个背情之人却仍心怀芥蒂。
直到十三年后再一次见到岳西窗,那么一个瘦小羸弱的模样站在华山门前,从他的口中更是惊闻岳家满门竟已被人设计屠灭,真真令人震惊!而最令李灵霄难以想象的却是岳西窗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从山东到陕西逃往的一路上所遭受的苦难。
李灵霄心中激燃。
---这个孩子为何会找来华山?
---为何会找到自己?
---不正是因为他的身上流着一半华山派的血么?
---不正是知道这世上他还有亲人在么?
而自己何必还要学父亲那样不通人情呢……
“舅舅,”
岳西窗的呼喊打断了李灵霄的沉思,带着些尴尬,道:“在此还要跟您,还有东床兄道个别。”
“道别?你要去哪里?”
“东瀛。”
“东瀛?”
李灵霄拍桌而起。
赵东床听闻也是一惊。
岳西窗道:“不错。待少林一行后我便要跟紫蝶一道回她的故乡,”
未等别人插话,他又接道:“其实我早已有此打算。当年跟董兄一道隐伏青龙会,望能以一己之力铲除掉这颗江湖毒瘤,谁知董兄竟……呵呵,这些年来我一直苦苦支撑,好在如今青龙会已被剿灭,我心中再无遗憾。索性也来学学东床兄的风范。人人俱是一扁舟,弄潮江湖借浪头,今朝五洋探龙去,明日风高命不周。在江湖中呆的久了,我想还是上岸歇歇吧。”
“上岸?”
赵东床大笑,“这个比喻用的恰当。”
紫蝶娉娉婷婷地坐在岳西窗身侧,目光如水望着自己的爱人,巧兮倩兮,“其实,西窗是早已经做好打算了的。”
“那这偌大江湖呢?青龙会才被剿灭,天下混乱,现在不正是该你振臂一呼的时候吗?”
尚青芳不禁埋怨夫婿,“你们男人往往就爱拿什么兄弟情义江湖荣耀来当说词,真真厌烦的紧。”
赵东床叫喊起来,“我还巴不得他早点退隐江湖,跟我们一道逍遥自在呢。省的受些腌臜气,整天还不够烦的。不过你这走的也太远了,日后找你喝一杯酒还要渡海,啧啧……”
尚青芳怕紫蝶因丈夫的言语粗鲁心中起意,笑着打起圆场,“东瀛风物别具一格,我倒还想去瞧上一瞧呢。”
岳西窗道:“紫蝶的祖上原本是出使我朝的倭国使者,后来听闻国内战乱,权利更迭,换了新王上位,大肆屠杀旧朝遗部。为保生存便留在了这里。如今近百年已过,她心中向往,便生出了探访故土的心思。其实紫蝶早跟我讲过,我却一直拖到现在,心想不能再叫她失望,便趁此下了决定。只是,”岳西窗扭头对紫蝶道:“你我一行怕还要再加上两个人。”
“是谁……?”
“会主大人的妻女。”
岳西窗道:“临终之时龙头会主将她们托付与我。我想将她们一道带出海外。这个江湖虽大,怕是已没有她们娘俩的容身之地了。”
“好啊,好啊。”
紫蝶,江湖中的有名杀手,一遇情爱便温柔如斯。跟赵东床之妻尚青芳一样,真是个聪明伶俐知男人心的女人。
李灵霄却是一脸愁容。
岳西窗心思细腻,怎会察觉不出他的落寞。
舅舅孑然一人无妻无子,自从十三岁时投奔,便将自己视之如亲儿,而他向来不喜争名逐势,现在年过半百,自己却要离他远行,这叫他心中怎能好受。
一念至此,岳西窗扑的跪地便拜。
“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行。舅舅虽非西窗双亲,但待之更胜。我这一走,倒落得舅舅一人冷清。不过你大可放心,此去东瀛,不过为解紫蝶思乡之情,她祖上三代都生活在中土,对岸的风俗日常能否习惯还属未知,或三年,或五载,我们终归还要回来的。”
李灵霄心中难以割舍,却也知江湖日后恐怕风波不断,甥儿身处漩涡之中,倒不如暂避为上。搀起岳西窗,再端起桌上已冷的青茶尽饮,怅然走出大殿。
孤独的背影被烛火拉的细长,倏的又被黑暗湮没。大殿上剩下几人惆怅若失。
赤蝎自被岳西窗带进华山派,进大殿后便懵然坐在烛光难及的角落梁柱旁,听着李灵霄讲着旧事低头不语,面前的一盏茶动也未动,早已凉了。
殿中气氛因李灵霄的离去颇显冷落,冷得令杯中的一泓清影也略略一颤。
这一颤似乎颤到了赤蝎的心里。就听他这时侯突然开口道:“我的父亲,是岳云扬么,那,我的母亲又是谁?”
岳西窗赧然,倒忽略了一直无言的赤蝎。
“父亲为情所伤,直到十二年后爷爷病情危急,不忍拂他心意,才又娶了济南府世家柳门柳雅如为妻。可没想到,在一年后你的满月宴上被歹人算计,岳门上下,尽遭屠杀。”
当年亲历仿佛昨日,岳西窗纵然心胸宽广,说到最后声音也不觉低抑。“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人逃出生天,直到三年前在总坛见到了你。二十多年你早已长成大人,可第一眼见你时却又让我想起当年那个襁褓中噙着自己手指玩乐的小家伙。”
青龙会势力庞杂,分坛各自为战,互相之间少有往来便不免误伤。三年前,赤蝎执行任务时杀死了一位跟自己争抢目标的杀手,却没成想这个杀手竟也是青龙会的。此事被两位分坛主闹上总坛,赤蝎因此知晓江湖上威名传扬的剑侠暗中竟是青龙会的护法,而他没想到岳西窗也会认出他,二十多年前满门屠灭后留存的又一岳氏血脉。
就是那一天起便开始注意我了吗?
赤蝎并没有问出口,牙齿咬的铮响,“是谁杀了他们?”
他们,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赤蝎显然还未习惯这突如其来却又沉甸甸不曾拥有过的亲情。
“是谁收养了你?”
赵一武?!!
“师傅?怎会是……他?”
赤蝎不敢相信,养大自己的师傅却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赵一武当年是山东分坛的行事人。当时的青龙会势力正盛,却在山东一地苦苦无法入局,所以明里暗里布下重重诡计,趁岳家喜庆之时这才偷袭得手。或许在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与父亲结拜的情意吧,你才得以大难不死。”
岳西窗这时忽然问道:“你会杀了他吗?”
“杀他……我不,不知道……”
赤蝎双手抱头。
“既不知道,那就不要再去想,”岳西窗知道赤蝎的苦,因为他在江湖中收获太多感悟,“与其执着,不若忘却吧。”
“忘了他,忘了仇恨吗?”
赤蝎头痛欲裂,却又莫名奇妙地恨不起来。或许是因为与亲生父母并无感情,又或是对赵一武太过敬重,他的脑中一团乱麻。
“我早开始调察,却也是直到入了青龙会几年后才有所发现,而不久后更知道了你还活着,且还是被赵一武养大的。赤蝎,”岳西窗叫他,“从今以后没了青龙会,而赵一武如你所讲也已经走火入魔,上天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了,就由他去为自己以前的行为忏悔,岂不是比杀了他更好?”
忏悔?也好……
赤蝎的心中忽然不再那么万难。都亏有岳西窗,哦,不,或许该叫一声,哥哥……仿佛为自己拨开紊乱的云翳,让一缕光透进来。哪怕只是月光,也有触手可及的明亮。
“那,诸位就都先歇息了,如何。”
赵东床揽起娇妻尚青芳的蛮腰,叫嚷道:“清茶喝着不咸不淡,好不爽利,早就该散了。没奈何还多看了一场手足情深,嘿……!散喽,散喽……”
不顾夫人的埋怨和他人的目光,潇洒而去。
岳西窗与紫蝶相视一笑。
“东床兄快意,我所不及。”
岳西窗对赤蝎道:“那你也歇着吧。没了青龙会,你也不用再有什么顾虑了。这个江湖实在太过复杂,由人类的意愿营造,却又与人们最初的构想背道而驰。你别做什么杀手了,别忘了还有钱宝儿在等你呢。你从老君庙走后,我便将她带出交由墨神医照看,明早你拿着这个去找她吧。”
右手略一抬,一道青光闪过,“叮”地一枝细细的碧玉凤头簪钉在桌上。赤蝎识得,正是钱宝儿别发的装饰。他将玉簪攥在手里,一股仿佛仍带着发香的清凉传进手心。
“宝儿她一家在江湖上有什么仇怨?为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
赤蝎问道。
岳西窗余光注意到赤蝎面上一动,便已洞察他的想法。
“不过是些朝堂上的旧闻,你不知道也罢。不做杀手了,你也就别再想着什么复仇。忘了告诉你,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
“什么?”
“我嘱咐华山弟子,将公孙止的头颅给你留下了。”
赤蝎一惊。
“我要一颗头有何用?”
“我将钱宝儿抱出老君庙时,对她说了……”
“说了什么?”赤蝎关心情乱。
“我如实对她说是青龙会杀了她全家,”岳西窗欲言又止。赤蝎却心情一沉,“你难道将实情道出,说我杀了她的父母?”
“你说呢?”
岳西窗故意打趣,借机解开赤蝎的心结。
“我说是青龙会杀了她一家,你若走时将头颅带上,就拿它顶替龙头老大的项上人头,算是为钱宝儿报仇吧。她受了不小的刺激,此举或许会减轻她的病情也说不定。”
“还有,”
将走出门那一刻,岳西窗回首顾望,似乎讶于自己怎的如此唠叨,“你的名字,其实叫做岳雨时。早点歇了吧,我去看看九爷醒了也未。明早动身少林寺,回来再安葬会主……睡了,睡了……”
“哥哥,”
大殿之中就剩下赤蝎一个,随着岳西窗走过的足迹来到门前。抬头望向漆黑的夜布上的月,一低头,脑海萦绕着另一人的倩影。
“宝儿……”
今夜月明,
明日天晴。
好一个艳阳天……
好一些有情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