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晚子时,中原镖局。
无雨无风,月色正浓。
中原镖局的别院,王二爷正坐在木桌的南侧安排镖局的事宜。
中原镖局最开始也只是这间小别院,那时还叫梨花镖局,中原镖局越来越大,也从这间小院子变成了现在洛阳城最大的院子。
王二爷每天处理的事务很多,现在他每天从黄昏到凌晨都要处理镖局的事务,他的身体也被这些事务压垮了,每天睡觉都会腰酸背痛,眼睛也花了,看东西经常模糊。
随着镖局的壮大,镖局中的人也是龙蛇混杂,前些日子竟有个江洋大盗混进镖局成为了镖局的镖师。
王二爷好像懂得了金老大为何要对内如此严厉,严厉一些总比坏了镖局的名声要好。
小院中走进了一个人,也是一个老人,比王二爷还要老,脸上皱纹多的像戈壁的砂岩,头发和眉毛几近全白。
老人走到二爷的身边,眼眉低垂,微微颔首,说道:“二爷,三爷和四爷已经送到了院中。”
王二爷的眼睛又模糊了起来,已经看不清桌上的书信,说道:“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去拜祭。”
老人浑浊的眼睛留下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说道:“是”。
王二爷看了一眼老人,说道:“他们都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也够本了,不用哭。”
老人不再说话,眼中竟已真的不再流泪。因为这是王二爷的话,王二爷不让他哭,他就绝不会哭。
王二爷继续处理事务,老人就在边上站着。
此时一个少年走进了别院,来到了桌前。
少年自然就是金梨花。
如果没有中原镖局相请,谁也没有办法能够走进中原镖局的门,但他就这样走了进来。
这世间已经没有门能够挡住这个坚韧的少年,中原镖局的门也不例外。
王二爷头都没有抬,还在处理着事务,说道:“坐,等我处理完这些事”。
少年竟也真的坐了下来,坐在了木桌的东侧,东侧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坐过,这本是金老大的位置。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坐到了丑时。
王二爷终于处理完了事务,伸了伸懒腰,对着少年说道:“你很像我大哥。”王二爷的声音好似已经不再那么威严,反而有些慈祥。
金梨花没有说话。
王二爷继续说道:“你想不想成为这中原镖局的大当家?”
金梨花道:“不想。”
王二爷道:“为何?中原镖局可是江湖中最大的镖局,也是江湖中最大的组织,声望不比少林、武当弱上多少。”
金梨花道:“我只想吹唢呐。”
王二爷点了点头,说道:“吹唢呐好,吹唢呐不操心,也不危险。”
金梨花道:“为什么?”
王二爷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为什么?”
金梨花道:“我师父让我问的。”
王二爷没有回答金梨花的话,而是对着身边的老人说道:“葛伯,明天的封刀仪式取消,江湖中人来了之后,让他们直接参加葬礼,葬礼结束之后解散中原镖局,把这名单上的全部人杀掉。中原镖局的院子也都拆掉,只留下这个院子,老三、老四和我都葬在这个院子里,葬在梨花树下。”说完将一张写满名字的草纸递给了葛伯。
若是有人听到这番话,定要发问为何要将镖局解散,但葛伯没有,只是应了一句。王二爷的话他从来不会发问,只会执行,即使王二爷要让他杀了自己的儿子,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挥刀。
王二爷坐起身,对着少年说道:“随我来”。
二人来到院中,院中摆着李三爷和莫四爷的棺材,棺材没有盖上,王二爷扯开二人的寿衣,李三爷和莫四爷的胸膛便露了出来。
江湖中人或多或少都会受些伤,也都会有些疤痕,但是李三爷和莫四爷的疤痕却已布满了整个胸膛。
王二爷对着金梨花说道:“他们后背上的疤痕更多,你信吗?”
金梨花道:“信”。
王二爷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四人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你师父遇到危险时,我们能用兵器挡的我们就用兵器档,不能用兵器档的就用身体档,他们每个人身上的伤痕至少有十道是为你的师父挡的刀子。”
说着,王二爷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自己的胸膛,一道从脖颈一直到腹部的疤痕便露了出来,疤痕很长,不仅长,而且宽,可以想象他当时所受的伤有多重。
“这道伤疤也是我为你师父档的,你信不信?”
金梨花道:“我信。”
王二爷好似就有这样的魔力,他说的话绝不会有人怀疑。
“我们一直拿你的师父当做自己的大哥,他的侠义、正直我们看在眼里,佩服在心里,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奉若圣旨”。
王二爷继续说道:“但你的师父太过严厉,他认为喝酒误事,就不让老四喝酒,仅仅让他在过年的时候喝一点,老四已经喝了几十年的酒了,酒早已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十坛的烈酒都不能让他喝醉,但金老大说的话,老四自然不敢违背,所以他就不喝。”
“你师父认为赌博毁人,便不让老三赌博,即使镖局的钱已经够他输一辈子,也不让他赌。金老大的话老三不敢不从,所以他就不赌,有一次实在忍不了了,他便拿刀躲掉了自己的食指。”
“我为了壮大镖局,便制定了一系列的规定来吸引江湖中人加入镖局,但你的师父认为镖局不应扩张,所以撤了我所有的规定。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们当他是大哥,但他却把我们当成了是他的儿子,总认为我们还只是个孩子。他总是认为他的决定是对的,不会有错,把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安排好,不容别人质疑。他的严厉让镖局的每个人都压抑无比”。
王二爷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声音也变得愤怒,“但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儿子总有一天也会独立门户,但你的师父我的大哥却成为了我们心中的一道阴影,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为了破除这道阴影,我们便动手杀他了”。
“直到现在想到他的严厉,我们在梦中都会惊醒,这就是原因。”
金梨花没有说话,但对王二爷的话感同身受,金老大的严厉实在可怕,金老大也是他心中的阴影。
“你很像金老大,你的坚韧,你的挺拔,都与他如出一辙,但你莫要学他的严厉,他的严厉太过可怕。你告诉他,友情不是强迫,需要尊重,平等的友情才是真的友情。”
金梨花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说道:“好”。
王二爷的声音不再愤怒,反而变得慈祥,说道:“好了,人老了话就多了,开始吧。”
葛伯从屋中拿出了一把大刀,递到了王二爷的手中,大刀上有些锈迹,能看出已经好久没有用过了。
金梨花也拔出了剑,走到了王二爷的正对面。
王二爷右脚在前,已经将内劲运至了大刀中,大刀好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欢快,开始颤动起来,散发着光芒。
王二爷的人也一样,也好似散发着光,他的人周围也有着凌冽的风,衣角都吹动了起来,他的人也好像被这风年轻了十岁。
今夜月光正好,无风,他的身边又怎么会有风?
难道一个人的内劲达到一定程度时便能将势散发于体外?这已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金梨花此时也将势放了出来,他的周围没有风,他无法将自己的内劲散出体外,此时他已知道师父的话没有错,自己绝不是王二爷的对手。
王二爷散发的气势就好像暴雨将来的大风一样吹着金梨花,金梨花就如院中那些被风摧残着的梨花,梨花依在,金梨花也在。
王二爷看了一眼手中的大刀,眼中有着一种坚定,轻轻的将大刀瓢了一下刺了出去,这大刀好似变了,不再有光芒,但好像有了生命。
大刀是死的,但在王二爷的手中这把大刀已有了生命,王二爷赋予了这把剑生命。
大刀在变化,其变化之大仿似二八的少女一般,眨眼间就已经有了八种变化,这一刀轻描淡写,如流动的河水一般自然,却带着如满天乌云般的杀势刺向了金梨花的心脏。
“叮”的一声,火花飞溅,这样的一刀竟然被金梨花生生挡住了,但金梨花的手在抖,不光在抖,虎口也已经开裂,流出了血,他脚下的土地也有了一个大坑。
王二爷好像对于这一刀被金梨花挡住并不意外,骤然收刀,又骤然接连砍出八刀,八刀之中每一刀好似施施然般砍出,却又都带着十五种变化,而每一种变化又好似五行一样自然流转,五行轮转三次,杀势也自然达到最强。
金梨花已然知道王二爷的刀再进一步便能入道。
金梨花的手在抖,但剑握的很紧,因为只要有呼吸之间的松动,这把大刀便会要了他的命。
金梨花的眼睛连动八次,这八道中的每一刀中最实的那一般变化都尽收眼底,但金梨花的手的反应却无法跟上他的眼睛,虽已看出,却无法抵挡,只能快速挥剑尽力抵挡。
连续八声脆响之后,金梨花的剑上已有了八刀缺口,右侧的胳膊也已有了八道伤口,最深的一道赫然已经看到了骨头。
这八刀过后,所有的变化都已穷尽,就像拍打着海滩的浪一样只能回头。
王二爷的势变了,什么势都已经没有,围绕着他身边那凌冽的风也已经消失,他的刀也收了回来。
王二爷闭上了眼,左脚向前一步,这一步很慢,慢的好似雨后蜗牛爬动一样。
大刀也刺了出去,大刀也很慢,刚才大刀带着的漫天的杀气竟然散去,这一刀就好似刺穿了苍穹中的漫天乌云一般,给大地重新带来了阳光。
这阳光绝不是正午时的阳光,而是午后黄昏的残阳,残阳如血,血剑残阳,温暖舒服却暗藏杀机。
这一刀已经没有了任何变化,世间任何的变化放到这一刀之中都会变得多余,天下间绝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这一刀,这已经是入道的一刀。
静止了,仿似这时间所有的事物都已经静止,除了刀尖微微的颤动,所有的事物都已静止,大刀开始兴奋的低鸣,好似地狱中魔鬼的召唤。
这一刀很慢,慢到金梨花已经无处可躲,他已看出了这一刀的出处,也看到了这一刀的归处,这归处便是他的心脏,但他好似一条蛇被拿住了七寸一样无法动弹。
道的归处便是自然,自然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但万物终究会回归自然,回归自然便是死。这一刀已然入道,但没有带来万物的生生不息,只带来了万物的归处,归处便是生命的终结。
金梨花的脚已经定住了,无法动弹,但他的手还能动,剑也已刺出,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刺出了一剑,他的脸也因恐惧而变得狰狞,好似看到了来自地狱中的鬼怪。
就在这惊天的一剑快要此种金梨花时,王二爷的脸色也变了,不再坚决,反而露出了快意笑容,一种释放了肩上所有压力的快意笑容。这压力不仅在肩上,也在他的心上。
王二爷的手动了,用尽他这具身体中所有的生机换来了这一刀的稍稍变动。
“锵”的一声,万物皆休。
刀已停下,停在金梨花的肩胛之处。
剑也已停下,停在了王二爷的心脏之处。
王二爷倒下了,带着笑倒下了。
金梨花的脸不在狰狞,心中也不再害怕,反而充满了疑问,刚才的一刀他绝对无法抵挡,在自己的剑刺入王二爷心脏之处之前,自己必然先倒下,
他对着院中的葛伯脱口问出一句:“为何?”。
葛伯走到金梨花的身边,微微颔首,说道:“少爷,你可知这梨花为何被唢呐匠称为送别?”
金梨花道:“因为梨花落尽春天便要结束,所以梨花送别了春天。”
葛伯道:“那为何唢呐又被称为送别呢?”
金梨花道:“因为唢呐响起时,必是有人离世,唢呐便是送别之声。”
葛伯道:“梨花落尽,但有的梨花仍在枝头,春天虽已离别,但梨花已经生出了可口的梨子。唢呐也不仅能送别离世之人,结婚之时,生子之时不是也要吹起唢呐,奏出喜悦,迎接新的人生。你只看到了送别,却没有看到新生。王二爷,李三爷,莫四爷,便是那落下的梨花,也是那唢呐,他们虽然送别了自己的生命,但他们已经迎接了一个新生,新生就是你,你再也不用为仇恨所活,你再也不用为别人而活,现在你就是你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金梨花好似懂了,也好似没懂,将剑重新别在腰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