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黄昏,洛阳城外的小山。
晚春的阳光最好,晚春黄昏的阳光也是一天之中最为温柔的,照在脸上,像情人的双手在轻轻抚摸一样舒服。
午后黄昏的太阳常被称作残阳,也常常有人说残阳如血,血带来的常常都是死亡,但残阳不同,它带给这世间的只有美丽。
残阳虽然美丽但毕竟只是余晖,美丽过后只会是黑暗,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无论多么灿烂的人生,最后也只会被埋进黑暗的泥土里。
但灿烂过就已足够,残阳的美丽虽然短暂,但终会被人记住,将其美丽谱成曲,绘成画,供后人欣赏。
此时小院中的余晖最为美丽,透过点点梨花瓣的余晖仿似变成了多种颜色,不再是血红,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颜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小院中种着梨树,满满的都是梨树,小院的主人最喜欢梨花。三月的梨花初生,分外娇嫩纯洁,但小院的主人却已如这残阳一样,即将步入黑暗。
小院的主人是个老人,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身体蜷缩在木质的躺椅上,用他随时可能闭上的眼睛看着映着余晖的梨花瓣,回忆着往事。
他的眼前似乎浮现了两把刀,一把厚重如大地一般的大刀,一把快如闪电的长刀,这两刀不仅快也不仅厚重,而且坚决。
坚决本是人的意志,刀怎么会坚决?因为使刀之人有着坚决的意志,刀就有了坚决的意志。
刀砍向他时他已经无法闪躲,他的右手断了,心口也结实的挨了一刀。
他实在始料不及,但多年在生死边缘度过,他的身体已经本能的使出了绝顶的轻功梯云纵,逃离了那两把刀。
当他不敢相信的回头看时,他看到了三张脸,两张坚决,一张愧疚。
他的心口好像开始痛了,抬起后胳膊,看着空荡荡的袖口,眼泪从他随时可能闭上的眼睛里如梨花般落下,掉在地上。
他已经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如这满地的梨花一般,回归大地。
但他的恨支撑着他的身体,为他吊着最后的一口气,也是他的恨让他本已失去生机的眼睛还在勉强睁着。
他的眼睛突然又有了光彩,因为他已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给了自己希望的人。
一个少年从木门处向着老人走来,少年身着蓝色的素衣,脸有些黑,但还算俊秀。
腰的左边别着一个小唢呐,他的左手在走路时也一直在捂着这个唢呐,腰的右边别着一把剑,剑没有剑鞘,剑尖泛着红,是血红的红,他的右手在走路时也一直握着剑柄。
他走路时就像一个鸭子一样,左右摇晃,任谁左右手都捂着腰间,走路都会摇晃,但他走起来却很协调,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路。
少年走的很慢,但眨眼间他已走到了老人面前。
少年道:“师父。”
少年的声音与他的年纪截然相反,好似历经了风霜的中年人一样。
老人看着身边的少年,眼中尽是满意,就像画家在欣赏一件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一般。
老人道:“你来了,是不是他们就已经死了”。老人已经气力不接,声音微小且虚弱。
少年道:“是”。
老人长呼一口气,吐出胸中多年的闷气,说道:“看来你的剑已经入道,竟能胜过王老二。”
少年没有说话,别人不问就不要说话,说话也是费力费神的一件事。
这本就是老人教的,老人教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牢牢的记在心里。
这已经是他的本能,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
从他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只要不听老人的话,老人就会惩罚他,有时是不给吃饭喝水,有时会挨打,甚至有的时候会在黑夜把他扔进山里。山里的黑夜本就可怕,何况那时他只是一个孩子,他仍然能记得那天晚上的黑仿佛能把人活生生吞了一样。
他在黑夜的山间过了一夜之后就再也没有违背过老人的话,即使他现在已经成为坚韧的少年,他也不敢违背老人的话,他对于老人的怕已经浸到了骨肉里。
老人继续说道:“王老二临死前可说了什么话?”
少年道:“你没有把他们当做朋友,而是儿子,友情不是强迫,需要尊重,平等的友情才是真的友情。”
老人的表情怔住了,眼神呆滞,口中喃喃道:“难道是我错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能回答的人只有他自己。
老人就这样,怔了半个时辰,直到远方的残阳落下,世间归于黑暗。
老人望着西方,道:“谁对谁错已然不重要了,我下去之后再好好问问他们。你今后就不要再杀人了,也不要再用剑,就做一个吹唢呐的匠人,将唢呐的技艺传承下去。”
少年道:“知道”。
老人道:“我马上就要死了,生前只是给人吹过唢呐,还没有听别人给我吹过唢呐,现在你就给我吹一首,就要“百鸟朝凤”。”
少年道:“是”。
少年去到屋中,打了盆水,将自己的手洗净,又用手巾擦了擦小唢呐,唢呐干净之后,走回了院中。
少年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提起了自己所有的气力,运到丹田,吹了起来。
一个长调骤然响起,而后又几声短小的雀声,几声雀声之后,又是几声山间布谷鸟的鸣叫,唢呐的声音清远悠扬,听见的人就好似置身于山雀鸟啼的林间。
远处有缓缓流淌的清水,清水流淌,轻柔地击打着水中几块大石,打出“叮咚”的脆声。清水旁边就是几棵大树,树的枝叶繁茂,好像有四五只山雀,四五只布谷鸟在上面竞相歌唱,庆祝着春回大地的美好。
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脆,吸引了众多鸟儿的到来,有四五只金丝雀,四五只金青,好像还有几只画眉也紧随其后。
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虽然杂但是动听,其中好似又有百灵和相思的鸣叫,百灵的声音洪亮且婉转,直达云霄,盖过了所有鸟儿的歌唱,相思也不甘示弱,唱出了自己心中的欢喜。
不知不觉树枝上已经聚集了数百只鸟儿,鸟儿的歌声好似真的冲到了云霄。
一声长鸣响起,一只大鸟从天而降,落在最高的树的枝头,这只鸟儿头上有肉冠,羽毛华美,身上是五彩的花纹,尾巴上有目珠形的花纹,赫然就是神鸟凤凰。
凤凰开始引颈高歌,声音浑厚且优美,瞬间盖过了百鸟的鸣叫,百鸟好似也被这歌声所折服,仰视着凤凰,忘记了歌唱。
随着凤凰越来越热烈的歌声,百鸟也受到了感染,又开始自己的歌唱。
凤凰的歌声骤然停住了,她扬起自己美丽的双翅,轻轻一拍便过百里,向着西方的落日飞去。
凤凰走了,山间的鸟儿好像也失去了兴致,慢慢地离散。
老人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脸上也有了多年不见的轻松。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但他已经看到了那只凤凰,那只凤凰就好像他自己一样,骤然出现,引来百鸟的仰视,骤然西去,不顾百鸟的挽留。
老人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动了动嘴唇,说的好像是“我错了”这三个字,便笑着随那只美丽的凤凰一起西去。
“百鸟朝凤”已经“谢板”,少年把唢呐又别在了自己的左腰间。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也有笑容。
他是在伤心还是在高兴?
人不是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流泪?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笑?
少年自己也不知,他只知道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老人已经痛苦了二十年,现在老人终于不会再痛苦了。
三月十二日之后,这世上已再无中原镖局,却多了一个唢呐匠,这个唢呐匠很奇怪,走路时摇晃着身体,从不接白事,只接红事。
他的唢呐声却十分悦耳,不仅悦耳,还让人心情畅快,就像口渴之时咬上一口多水的梨子一样畅快。
他身边总跟着一个小孩子,小孩子是他的徒弟,学习他的唢呐技艺,曾有位大姐问这个小孩子名字,小孩子用他稚嫩欢快的声音答道:“我叫梨子,一口能咬出水的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