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冷月照姑苏
——张继与《枫桥夜泊》
在中国所有城市中,“姑苏”大概最富有历史意蕴和诗意。这座城市有说不完的历史和故事,而偏偏这里的风花雪月又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公元756年,秋夜,一弯冷月映照着姑苏,映照着姑苏城外的山山水水,把诗人张继也映照进永恒的唐诗传奇和文化圣堂!
那一夜,城外的寒山寺有钟声至今回荡,而其后又有多少人怀着一分虔敬去寻觅枫江上曾经的冷月清霜?虽然他们没能成为历史和文化,但终究为自己留下了叩响灵魂的足音。
(一)
唐代诗人璨若星河,如果也来一个英雄排座次,那么李杜当然是超一流诗人,王孟等人能排一流,其他二三流不等。名不显达的张继能坐到哪一把交椅?
张继事迹今天已很难确考,《新唐书》和《旧唐书》都缺乏对他的记载,其他的史籍对他也语焉不详,但孜孜以求的研究者们还是依据历史的片言只语和极少传说考证出他的一些事迹,推理出他的生活轨道。大致来说,他字懿孙,襄州(今湖北襄阳)人,比李白稍晚,与杜甫生活年代相近,与刘长卿、皇甫冉关系密切。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考中进士,但铨选落第。安史之乱时避兵江南,写下千古名诗《枫桥夜泊》。后来也曾担任过一些官职,唐代宗大历(766-779年)末年病逝。
张继是诗人,但不是开元、天宝间的诗人名流,这应确证无疑。名流有名流的人际圈,如李杜,如高岑,如王孟,他们相互唱和,也组团出游,名气大,粉丝多,留下的资料也多。张继似乎不跟趟,虽然也有极少的密友,但影响极为有限,大体当时他是边缘化的诗人。他曾作诗抒怀:“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不善经营人际,也无意奔走权贵,他的确有些与时代主流们不同的特立独行,有自己的人生信仰和坚持的操守。其人不俗,这也就决定了他诗歌不低的格局和品位。
张继传诗不到50首,最著名的就是《枫桥夜泊》。据说唐武宗酷爱《枫桥夜泊》,特意敕命刻制《枫桥夜泊》诗碑。武宗去世,诗碑就陪葬在他的地宫。看来《枫桥夜泊》在唐代就已非常知名,深得时人喜爱。在日本,《枫桥夜泊》地位更是尊崇,被编入教科书,是中小学生必考诗篇,其影响力远甚其他唐诗,成为日本的中国唐文化符号。有研究者认为,原因其一是《枫桥夜泊》写得实在是好,又贴合了日本忧郁隐忍的民族气质;其二则缘于诗中提到的寒山寺。日本对中国唐代文化有浓厚的“寒山”情结,在日本, 到处都有“寒山”:寒山寺、寒山邮票、寒山料理店、寒山酒、寒山刀、寒山墨块……《枫桥夜泊》感动日本,不仅是因为孤独忧伤,还缘于诗中的“寒山寺”三字引发日本读者的情感关注。《枫桥夜泊》在日本的崇高地位又反过来提高了它在唐诗乃至在中国文化中的影响,使越来越多的国内读者关注、研究它。
(二)
《枫桥夜泊》具体作于何时已难确考,一般认为是安史乱时诗人避兵江南所作。但又有说是诗人长安应考落第后返乡经苏州时作,按张继是襄州人,从长安返乡似不须经苏州,可见此说不确。大体此诗是作于安史之乱诗人南奔时。按张继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考中进士,虽铨选落第,但很可能仍逗留长安希冀为用;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12月1)安禄山范阳兵起,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一路向南,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六月长安失陷,张继极有可能就是在此前后逃奔江南。这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诗人一路仓皇,终于泊舟苏州。江南水乡秋夜的幽美让诗人暂时平静下来,然而漂泊异乡,终究辗转难眠,半夜,城外寒山寺的钟声悠悠荡来,诗人百感交集,遂写下这首千古名诗。
读《枫桥夜泊》,有三个问题先要理清。一是诗中“乌啼”“江枫”“愁眠”乃至“月落”究竟如何理解。有一种意见以为,“乌啼”是镇名,“江枫”指江村桥和枫桥,“愁眠”是寒山寺对面的小山名。这种说法或许不无依据,但机械地理解无疑损害了《枫桥夜泊》作为诗的艺术魅力。有研究者指出,所谓“乌啼镇”“愁眠山”,都是因为《枫桥夜泊》才得名,本是想借《枫桥夜泊》提升名气。可见诗中“乌啼”“愁眠”决非地名。至于“江枫”,理解为“江边红枫”才饶有诗意。一般认为,“江”指吴淞江,俗称苏州河。苏州多水,水边多植乌桕一类树木,经霜叶红,古人也以为是“枫”。所以“江枫”泛指江边红叶类树木。至于“月落”,竟也有人考证说也指村庄或桥,几近荒唐,怕纯是为邀人耳目。
二是诗题对照三四两句,似乎不无矛盾,究竟如何理解?按诗中“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听钟声宜远,寒山寺时在城外无疑,而诗人应当是泊于城内,距寒山寺尚远;诗题“枫桥夜泊”表明止宿地点是枫桥,但今天枫桥与寒山寺彼此紧邻,绝无一在城外一在城内之理。唐人高仲武编有《中兴间气集》,选录了唐肃宗至德初年到唐代宗大历末年20多年间26人诗130多首,下卷收录了《枫桥夜泊》,但题目是“夜泊枫江”,这应是本诗原题。北宋《文苑英华》也收录此诗,但诗题变为“枫桥夜泊”。这样看来,当时诗人只是止宿枫江(即今之吴淞江)而并非枫桥(枫桥是后来才有?),确实距寒山寺尚远?又或者确实宿于枫桥,只是作者为了追求艺术感染力而作艺术虚构故说城外?又或者作者其实就是宿在城外,而宿在城内只是读者的主观感受?又或者今天的寒山寺并非诗里的寒山寺,今天的枫桥也不是彼时的枫桥?
文学本无法与生活一一对号,读诗原也无须锱铢计较,不求甚解也可。不过,作为探究性地读诗,还是把这些姑录于此。
三是全诗究竟是顺叙还是倒叙。有一种意见认为,这首诗采用倒叙,首句写拂晓时景物,以下三句追忆前夜景色及夜半钟声。清代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就说“此诗装句法最妙,似连而断,似断而连”,其间似乎遗漏一个“倒”字,应是认为《枫桥夜泊》全诗倒叙。这种理解不知依据究竟何在,大概是从“月落乌啼”而来。个人觉得,是人为地复杂化了,也损害诗意的表达。“乌啼”并非只有清晨,“月落”清晨有,夜半也有。农历每月初七初八,月亮是上弦月,午时升起,白天如阳光灿烂则不能见,至黄昏光线暗淡可见,其时月在正南偏西,夜半转至西方落下。诗中“霜满天”一语不仅是说到处寒霜,而且也是说其时正下霜,不是拂晓情景,当是深夜情景。所以全诗是顺叙,不应理解为倒叙。根据诗意,作者作诗这天大致就是农历深秋初七八日。
(三)
清末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二》中说:“作者不过夜行纪事之诗,随手写来,得自然趣味。”大抵《枫》诗也是一首即兴之作,前两句侧重写景,意象绵密,三四句侧重叙事,意象疏宕,写景叙事自然浑成,不见纤毫雕琢;一二句景物描写为三四句叙事作背景铺垫,写景叙事又统摄于“对愁眠”三字。
全诗前两句写景,凡五种意象:落月、啼乌、寒霜、江枫和渔火,都是水乡秋夜的寻常景物,有静景,也有动景,有所见,有所闻,也有所感,大体自上而下由远及近,明暗、动静、高低、远近,景物的搭配无不恰到好处,表现出难以超越的艺术魅力,烘托出诗人深远的情思。“月落”二字不只静态地叙述现象,而且也动态地展现残月西落的过程。孤舟泊岸,寒夜清寂,诗人枯坐舱中,暂时的平静之后,牵萦心头的还是无端的漂泊愁思,聊以慰藉的只有天边一弯残月,这一弯残月啊,现在一点一点地坠沉,诗人的心也似乎一点一点地坠沉。月华已尽,白霜正盛,江上寒意侵人,间有渔火(渔船灯火)朦胧,在渔火的映照下,对岸零星的江枫依稀可辨,不时有乌啼传来。此情此景,怎一个“愁”字了得!“对愁眠”三字明写江岸红枫江中渔火相对愁眠(“渔火”或可解释为就是诗人船上灯火),实说诗人愁思,因前有景物的充分铺垫,更觉真切深沉:王朝命运难卜吉凶,漂泊异乡未知所归,姑苏虽暂得安宁,只怕也难逃兵火。《唐诗三集合编》以为“全篇诗意自‘愁眠’上起,妙在不说出。”仔细体味,这三字不单是写江枫渔火,还包含第一句中的落月啼乌寒霜,以及三四句中的悠悠钟声。对漂泊的诗人来说,这个秋夜,何物不愁思满怀?
前两句固然精妙,但三四句才是全诗成为绝唱的主要原因。三四句叙事,但叙中含景,叙中含情。前两句句末点出“愁眠”,三四句忽然宕开一笔,转说姑苏,说寒山寺,看似撇开“愁眠”,实则赋予秋夜清愁深广的时空,一下子使全诗格局一宽,全诗境界也从清苦而变为旷远深沉——此即盛唐气象,怨而不伤。“姑苏城外”四字把读者从夜色冥蒙的枫江边牵引向岑寂安恬的姑苏古城,使全诗写景更加厚实,也为下句“钟声”流响提供了足够宽广的空间。千载之后,随着诗人的吟哦,我们的目光也一一掠过江南古城的红墙、黛瓦、深宅、幽巷……青山和秀水。苏州别称姑苏,历史悠远,在唐代已是江南大州,以姑苏广阔的空间和悠远的历史足够承载诗人的愁思。如果说“姑苏城外”四字使诗人或显轻盈的愁思多了一分文化和历史的沉甸,那么“寒山寺”三字则又把读者散逸的目光汇聚到一点,使诗人飘逸的愁思又多了一分禅味,多了一分古雅庄严,而“钟声”便是这禅味的具化。寒山寺是佛门名刹,在这清苦的秋夜,古刹中的悠悠钟声在枫江上荡漾,是对诗人的安抚,还是对众生的提点?那时那地,诗人的内心也该是一片澄明吧?
综观全诗,前两句缘情布景,妙在有选择而不露痕迹;三四句明是叙事,实以古城名寺和钟声衬诗人愁思。三四句中,“夜半”二字点出时间,“客船”点出主体和诗作背景,照应二句中的“愁”字,回笼全诗,结构谨严。全诗不直接写人,而无处不是人的感触。
人的格局决定诗的格局,而诗的格局决定诗的品位。只看一二句,《枫》诗与一般羁旅诗并无本质区别,也还是写羁旅愁思;但三四句一下子使全诗格局远高同类诗作,可以说,是“姑苏”是“钟声”成就了《枫桥夜泊》。仔细体味,“钟声”是三四句的着力点和落脚点,不但写出了夜的寂静和深永,使全诗呈现出一种动态之美,更使诗人的清愁变得悠远冲淡,使全诗体现出一种哲思之美。高仲武评张继说:“其于为文,不自雕饰”,“诗体清迥,有道者风”。“清迥”可说是对《枫桥夜泊》诗境的最好概括。
在唐代诗人中,张继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了名家,但《枫桥夜泊》足以使他能与任何名家分庭抗礼。张继后来担任过员外郎、检校郎中和盐铁判官等职,看来姑苏之行虽然寂寥,但还是幸运的。
1600年前,东南古城金陵,一场大雪定格了丞相府里的女童谢道韫;300多年后,在金陵的身边,姑苏的冷月和寒山寺的钟声又把大唐的边缘诗人张继永远地定格。历史是一部以天地为舞台的大剧,特定的时空,平常的芸芸众生与特定的事物相遇,碰撞、融合,偏生演绎出多少传奇!当年张继枯坐枫江上的船舱,水寒衾冷,形单影孤,他不会想到,1000多年后,彼时彼刻竟会成为大唐诗歌传奇最璀璨的乐章。人生的苦难或许是上苍赐予我们的另一种怜悯?只是需要有心人罢了。
定稿202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