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隐隐起了雾。雾气在湖面上缭绕,又渐渐散开,将笙歌繁盛的扬州城悄然包裹,远远望去,如坠仙境。
沿河尽是些酒肆,到了夜间,灯火通明。酒旗在风中振振作响,三五酒客围聚畅饮,杯盏相碰发出的琳琅之声不绝于耳。再往里走,空气中便多了些许甜香。蓦地去瞧,只见一截红袖招摇,门内的女子探出半边脸来,又迅速地隐了去。
此时的某间屋里,正有一名男子倚红偎翠,他用迷蒙的醉眼看了看窗外深沉的夜色,怔了怔,复又举起酒盏,饮下一半,再将剩下的一半送入身侧美人的口中。
雾气愈来愈浓,亭台楼榭缥缥缈缈。丝竹声声,如从天边传来。
这是盛唐时期,扬州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十里长街,笙歌盈耳。再深的夜色里,总有无数风流客沉醉于此,不知归途。
天色微亮,浓雾消散,他缓缓地走在寂静的晨光里,任轻柔的风拂去昨夜沾染的酒气。他在节度使府前停下来,正了正衣冠,这才走了进去。此刻他的模样严正肃然,全无深夜屋中那一抹风流的神采。
大和七年,他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邀,由宣州至扬,在节度使府上任掌书记一职。彼时的他正是少年英俊,又在科举考试中两度折桂,一时间名动长安。“杜牧”二字,几乎无人不识。
曾经,杜牧的家庭也是名门望族,其祖父杜佑曾官至宰相,而且是著名的史学家。有了这样的根基和家学渊源,杜牧年纪轻轻就显露出了过人的才华,二十三岁即写出了《阿房宫赋》这样争相传诵的名篇,他也曾热衷于功名及仕途,有着一番建功立业的壮志雄心,然而,祖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使得家道开始中落,才华横溢的他只能长期做着小官维持生活。
来到扬州后,杜牧很快被这里的繁华景象吸引。盛唐时的扬城贸易发达、商贾云集,放眼望去,珠玉绮罗无所不有,逍遥逸乐之所更是密布。亭台楼阁中蕴含着独属于江南的风情,烟波缭绕的湖面升腾起无限的诗意。
杜牧白日十分繁忙,掌书记乃一要职,事务犹多。到了夜间,他便换上私服,悄然出没于秦楼楚馆之中,一袭白衣翩翩,惹来无数女子倾慕的眸光。然而杜牧不知,自己的行踪皆被牛僧孺看在眼里,牛僧孺担心杜牧的安危,又不便出面阻止,于是派了数名密卒暗中保护,很长一段时间里,杜牧竟丝毫不曾察觉。
两年之后,杜牧官拜监察御史,赴长安供职。临行前,牛僧孺与其话别,言语之中尽是劝解,大意是要杜牧注意言行,免得落人把柄。杜牧疑惑,只听牛僧孺笑说道:“你夜间冶游之事我已了解,你气度旷达,性情豪迈,他日必有所成,只是平素还须检点一些”。风流之举被人戳破,杜牧羞愧交加。他连连拜谢,对牛僧孺的包容与提点无限感激。
马车行驶在扬城的道路上,夹岸的垂柳绿意葱茏。杜牧的视线掠过一间间楼阁,恍惚中,他的耳畔响起一阵悠扬的乐声。回忆一点点漫过眼帘,他仿佛又看到那心爱的女子坐于身侧抚弄琴弦,她的发丝如瀑,肤白若雪,两两相望之时,那清秀的面容上便浮现出淡淡的羞赧。杜牧的心微微地颤动起来,辞别那日,他看着她,久久无话,而她只是静默地走到琴旁,净手后,为他弹奏最后一曲。直到天色昏暗,断续的乐音仍从屋中传出,不知是谁的泪落在地面上,迸溅出一圈圈哀伤的水花。
杜牧闭上眼睛,强忍着心中漫涌的相思。他如何舍得那女子,却又不得不与之分离。思及此,他取出笔墨,在纸上落下一道道诗行。“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纵有佳丽三千,也不及这女子半分。杜牧把一腔深情嵌入诗中,这缱绻之意,千年后读来仍令人动容。
马车驶离扬城,风景渐渐被遗落在一道道车辙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写下这最后两句,杜牧搁了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到达长安之后,杜牧还是会常常想起扬州,想起那里的故人。夜深,他无限感怀,提笔作诗,一首《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虽用了调笑的语气,却藏不住他心中深切的思念。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江南已远,故人难寻。几百年后,词人姜夔读到了这首诗,感慨于杜牧的惆怅伤惋,提笔写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两年之后,杜牧为照料患有眼疾的弟弟,告假前往扬城,借居禅智寺。当时有规定,官员假满百日即为辞官,杜牧忧心弟弟的病情,不得已辞去职位,从此离开长安。在禅智寺暂居的日子里,杜牧忧思难遣,这时的他已经三十五岁,辞官之举无异于自伤前程。因为忧心弟弟的病,且自伤前程,所以他的心情很凄然,从他写的《题禅智寺》一诗中便可感觉到他此时心中的黯然神伤:“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此时的扬州于杜牧而言不再是夜夜的笙歌,他卜居山寺,仕途失落,每每忆起曾经的风光,眉目间便会浮现出深深的落寞。
扬州城仍是商贾云集,极尽繁盛。又来到那热闹非凡的酒肆旁,杜牧的内心涌上深切的悔恨。彼时年少自负,他夜夜沉醉于声色之中,不知浪费了多少时光,而今仕途失意,年岁又长,早已没有了当初那般俊朗的容颜,曾经无限期盼的未来,也不是预料之中的光明璀璨。想到这儿,杜牧眉头紧皱。初春的扬城风景秀美,他却只觉一阵瑟然。
之后的几年里,杜牧始终未能改变失意的境况,唐王朝的局势也如他的心境一般急剧衰颓。午夜梦回,杜牧坐于书案旁,深沉的夜色里传来隐约的乐声,似夹杂着一缕悲凉。杜牧铺平纸张,“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他又想起曾经沉溺酒色,放浪形骸的岁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万千自嘲融入笔墨,杜牧的唇边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这十年沉浮,他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官场郁郁不得志,抱负始终未能伸展,而今想来,唯一能被记住的,大抵便是流连烟柳之地赢得的“好名声”了。十年时光蹉跎,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俊杰,现今只能坐于书案边慨叹失意落魄的境遇。夜凉如水,星子被黑色的苍穹隐了去。风声阵阵,如呜似咽。
千载倏忽而过,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如今的扬州早已不是盛唐时的那个商业中心,它成为了卧在淮左的一颗明珠,静静地发着光。这座沉淀着千年光阴的古城,日日夜夜,都有一曲清歌悠扬。唯有华灯初上之时,仍能想见曾经的繁盛,那十里长街,那珠玉绮罗,那作坊酒肆,那水榭楼阁……还有那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日复一日编织着的旖旎美梦。
扬州之于杜牧,是一盏美酒,也是一曲悲歌。杜牧之于扬州,却是柳叶儿的一抹绿,桃花瓣的一片红。他以诗为舟,载着扬州的美流淌千古,春风十里,三生杜牧。‘’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扬州二十四桥的明月下,至今仍回响着幽婉的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