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节

辰美大声回答我之后,就又闷头去读他的体育八卦报纸了。有的时候,辰美的表现真的很令人爽悦,这也许正是他能在涉黑涉右的领域站住脚的原因。我抬眼一看,报纸上一则很醒目的新闻正写着“法国籍新教练菲利浦.特鲁西埃,首度参与日本足球队训练”。
我此刻对此类新闻已无半点心思,一跟辰美说完,便小跑回小塚老人那儿。虽然我昨天晚上整宿没睡,但此刻却身轻如燕,浑身充满了斗志。此时正好是尾竹桥通早高峰时段,到处都出现了司空见惯的堵塞现象,而由于时间比较早,所以整个商业街都似乎深陷沉睡之中,大部分商家的铁门依然紧闭,所以除了道上那些急不可耐的车辆,两边倒是显得无比安静。
我行走在这有着凉爽空气的晨光中,秋天的云彩配上早晨这蔚蓝色的天空,显得无比美丽。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一切都没有变化,昨天、今天和明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一个样子的。
当然,对于我来说,今天却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真的会如预期的那样上演挤兑恐慌吗?
纽约和东京,那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呀。虽然我此刻脚步轻盈,但说老实话,我对老人的计划还是有些不安的,等我内心的不安慢慢地上升起来的时候,我的眼中已经看到那座熟悉的房子了.看到这个波上的魔术师没花什么钱在外部修饰上的房子,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我也顾不上跟以前那样客气了,打着招呼的同时,人已经从玄关进入了屋内,径直向交易室冲去。
只见在昏暗的房间里,小塚老人竟不跟以前那样安静地读书看报,而是很难得地开着电视,安详地坐在那里收看着奇妙无比的晨间八卦节目。看到我进来,小塚老人也并不感到惊奇,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我急急地问道:
“MBA现在几块钱了?”
“15.75美元。”
小塚老人报着行情的时候,似乎说的是一件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而且那表情似乎有些不怎么开心。
然而我的心却差点跳了出来,要知道,这可是我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数字变化啊,松叶银行的美国法人,正为我们表演一出日跌六成的精彩好戏呢。小塚好像完全被电视节目吸引了注意力,他随性地说道:
“别去管什么MBA,你来看看,就连这种以家庭主妇为收视群体的八卦节目,有时也会插播一些重大的紧急新闻呢。”
我的心此刻都有些“扑通扑通”地不规律跳动了,情急之下,竟就在老头子旁边跪了下来,眼睛亦盯向那台14寸的小电视。只见电视中的那个主持人略微说了几句之后,画面就切到新闻摄影棚的女主播那里.女主播显然早有准备,她保持着那副职业性的微笑播报道:
“由松叶银行百分之百出资的松叶银行美国分行表示,由于在投资俄罗斯衍生性产品的决策上出现失利,致使该公司蒙受丁4000亿元的损失。消息一经传出,其股票在纽约股市的股价就应声而落。昨日开盘以来,一天內跌幅就已达到60%,这在证券市场上都是比较罕见的纪录。松叶银行目前矢口否认自己与俄罗斯衍生性商品投资失利有关,但据财政却与证券交易监察委员会透出一致的消息,这两个部门已派员专门前往松叶银行调查事实的真相了。业内人士估计,这一事件将会不可避免地对国会目前正在审议的早期健全化法案形成特殊的影响。”
女主播刚把这篇新闻播报完毕,画面就再度切回了早晨的八卦节目。显然,女主播说的这些话并不在主持人的预定内容之列,所以那位以辛辣语言备受主妇欢迎的主持人,一时间竟不知对突然插进来的海外股市新闻表示些什么才好,冷场三秒钟后,主持人终于换上一副高亢的嗓音尖叫道:
“政府已经投入巨额税金了,我们的银行也应该更加努力才是,不然全国人民是无法接受的。银行职员拿着那么高的薪水,怎么能如此轻率地滥用人们的信任呢?”
节目内容到此基本就结束了,电视屏幕上换上了推销色拉油的广告,小塚老人如释重负般地轻吁了一口气,捏起手中的遥控器,将声音调成静音。
我压抑着兴奋的心情,对小塚老人说道:
“哦!我终于知道小塚先生为什么不攻击松叶银行总部,却去进攻他的子公司MBA了。虽然世界越来越小,但美国和日本毕竟还是存在时差的。像这种微妙复杂的问题,要想到纽约核实真伪,恐怕至少也要花上好几天。等到人们把事情查清的时候,其股价恐怕早就跌得不成样子了。等到股票暴跌得惨不忍睹的时候,恐怕比出现巨额亏损的消息还要刺激眼球呢。看来小塚先生进展得很顺利,不是吗?”
小塚老人微笑着不回答,径直把椅子转了过去,眼睛又开始盯着开盘不多久的东京股市屏幕。我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一次确认松叶银行的股价。
161元,卖。
抛售气氛空前浓郁,短时间内就跌了9元。看来网络炸弹的威力还真强大呀,现在它的威力已经初见成效了。
小塚老人的假情报选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刚刚9月初的时候。日本的野村证券才刚发布因为投资俄罗斯债券而损失3.5亿美元的消息。而现在又公布MBA因投资俄罗斯出现巨亏,这在日本这个联想力非常丰富的股市里,无疑是会为人们所接受的。更何况目前正处于大盘跌破13000点的最差时期。
看完松叶银行的股价,我对小塚老人不禁心怀一种敬佩之情。我回头看着老头子,只见他此刻正在婴儿床大小的黑檀木书桌那边,舒服地伸展着他的脊背。这是总攻开始的第一天。我所崇拜的小塚老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细棉衬衫,配着一根黑色的领带。小塚老人打的领带结虽然看起来膨松松的,但奇怪的是无论那一天多么繁忙,他的领带都不会松掉。
我的内心一阵喜悦,便用一种有些兴奋的语调对小塚老人说道:
“接下来该怎么做,敬请吩咐。”
小塚老人竟好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说道:
“我已经请受害人自救会的同仁一早就到街上去散布传言了,我让他们说:松叶银行美国子公司的巨额亏损,其实是日本松叶银行总公司的亏损转嫁而来的,而且总公司的亏损金额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以上,少说也超过…兆元。财政部的人已经进驻丁,看来松叶银行马上就要倒闭了。”
听了小塚老人的话,我不禁哑然失笑,说老实话,这种程度的亏损,对一家日本排名靠前的大银行来说,根本就不可能动其根基,而以金融市场稳定为职责的财政部更不可能直接介入。不过,对于那些在街头晃荡的小额储户来说,对这种高深的经济机制的相关知识是不可能了解的。再说他们还在电视上看到了女主播的那一番说辞,现在肯定十有八九都会对受害人自救会的说法深信不疑的了。
小塚老人的策划,看来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他算准了情报传达到别人耳朵里将要多少时间,这几乎是以分秒为单位计算的,并且还把纽约和东京的时差都给算好了。对此我是不能不特别佩服的。

此刻,小塚老人手里捏着的,早巳不是那个电视遥控器了,而是一枚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报炸弹,他只要出一根食指,就能立即引爆,规模是跟核反应堆一样不断扩大的。
这种连续性的冲击,使我不由得想起BS东京电视台的记者那晒黑的笑睑,背脊凉了起来。在这枚情报炸弹的作用之下,日本的银行濒临死亡的气氛将成为人们的共识,如此一来,天下岂不要大乱?
一旦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发生挤兑恐慌,全日本的媒体会怎样报道这起事件呢?作为行动的前线总指挥,我是有必要知道的。于是我急忙走到电脑桌前,在搜索引擎的帮助下,找到了1997年初冬,拓银与山一破产时的媒体报道。
12点15分左右,我们来到位于松叶银行旁的一家咖啡店。我点了杯--冰咖啡,而老头子则象征性地点了一杯蓝山咖啡。他从来都这样,点了也不喝,似乎花那份钱只是为了享受杯中飘出的那份咖啡香。我们在二楼靠窗的一组座位上坐下,这里视线很好,低头就能看见松叶银行。
说老实话,如果说松叶银行是即将演出的舞台的话,这里可是比贵宾席还要尊贵的宝座。我一边喝着可口的咖啡,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象:
银行前的空地上,一大堆金属虫子一样乱糟糟的自行车毫无秩序地挤在人行道上,而在自行车旁边,正有几堆人散聚在那里。从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一些家庭主妇或是经营小摊小贩的小老板,他们正一边说着些什么,一边不安地盯着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只要自动门一有动静,他们就会往那儿看。
这些人明显不是我们安排的“群众演员”,而从他们的表现看,也应该不是曾在自杀老太太告别式上见过的那些受害人自救会成员。我对这些有些突兀地站在那的人群有些兴趣,便盯着他们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当然,他们是不会知道我在注视他们的。
此刻在我们的咖啡桌上,我提过来的笔记本电脑已是开着的了。我把数据卡与手机相连,这样就能在外面随时上网了。趁着这会儿悠闲的时光,我又开始浏览起电脑中的证券内容,此刻看的网络页面,当然是东证一部的松叶银行股价定势图了。下午一开盘,经过多空双方一阵拉锯争夺,大盘好不容易拉回到13000点。不过这一点利好对松叶银行是没有任何帮助的。永远都是卖单多于买单,所以成交量一直都很小。
正当我在认真地关注松叶银行的页面的时候,咖啡店的自动门开了,记者栗山走了进来。不过这次他没穿牛仔服,而是非常讲究地穿着西装。他一看到我们,立即就举起右手,用那种非常清爽的笑容向我们打了个招呼。这位电视台记者走到我们身边,然后在我身旁坐下。
待他向侍者点好了一杯冰咖啡,我便对他说道:
“栗山先生,我刚才看了一下网上的信息,1997年全国也曾出现过挤兑事件呢,不过当时报纸和电视都很克制,也许是上面发了话了,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新闻传出来。这次的事跟那次应该也是一个性质的,那你究竟打算如何让它顺利播出去呢?”
冰咖啡送来后,栗山瑞起来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露齿一笑,对我说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那次发生挤兑事件的时候,我也拍了很多一级棒的画面呢。说老实话,当时在现场的记者,没一个人不希望能播出来的。但上头作出禁播的决定后,我们也毫无办法,只好含泪把那些录像资料收进仓库去了。我想这次松叶银行的新闻如果跟上次一样走正规渠道的话,估计也很难上正规的电视新闻节目的.所以,我专门为此作了一个特别安排,你看,我今天可是穿得非常整齐,现在我是一档东京地方台轻松娱乐性节目‘本市快递’里的外景记者,而且是‘碰巧’才到町屋来的。”
说完,栗山还恶作剧地做了个鬼脸,然后歪头看了看同为恶作剧伙伴的我和小塚老人。然后他又接着说道:
“我的安排是这样的,正在我们现场连线播映的时候,碰巧摄像机里出现了严重的挤兑事件。我选的这个节目,上头是不太检查的。而新闻这种东西呀,只要公开过一次,就会有它自己的生命存在,到那个时候,一切就不用我们再去努力了。其实我想每个看过早上那则松叶银行美国分行出事新闻的人,此刻都在等待,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关于松叶银行有没有后续报道。就在此时,我们的独家新闻出现了。观众最喜欢看的,就是一些造成恐慌的新闻,这也是为什么全球各大电视台反复播映空难、火车意外、大楼火灾、有人死掉之类画面的原因。只要我们的新闻一播出来,我们的上级电视台也一定会跑来借母带的。松叶银行是现在最热的新闻,如果有一个电视台不小心把不能报道的东西给播出来了,那么每家媒体都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既然他们报了,那我报应该也没关系吧’,就这样,不出今天傍晚,各大电视台播的估计就全是有关松叶银行的新闻了。你们等着瞧吧,今天虽然只有BS东京电视台一台摄像机,明天你们要是再来松叶银行的话,估计会是一大堆摄像机一字排开了.”
听完栗山记者的这一番话,我凝望着那栋黑色花岗岩的建筑,心里不由一阵激动。

此刻,在这栋黑色花岗岩围成的大箱子里,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职员们,估计还在一无所知地进行着曰复一日的正常业务吧。他们也许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一家错误的分行,而这一切不幸其实跟他们是没有关系的,毕竟泡沫经济时拼命地向那些老头老太推销融资型变额保险的职员,估计早就调到别的分行去了。
我扭头看向尾竹桥通的前端。在通往町屋殡仪馆那条路的转角处,终于看见那些我们招募来充当临时演员的无业游民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向松叶银行。凝神一看,发现每条斑马线、每个红绿灯处,都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出现了大批表情异常的人,这使得原本比较冷清的地方变得有些热闹起来。而转眼之间,松叶银行前面的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各种年龄的男女老幼了。小塚老人沉着地说道:
“正午快到了。栗山先生、白户,下面就要麻烦你们二位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椅子旁边放着的小手提包拎到桌子上,从里头拿出家用数码摄像机,再次检查电池的电量与带子的长度。说老实话,我都已经不知检查过多少次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再次复核了一遍。摄像机用的是直径2厘米左右的CCD镜头。看着我的动作,栗山露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朝我说道:
“白户,看来你已经很熟练了嘛。好吧,我先出去,然后你在这儿等个10多分钟,不要被别人看出来。银行内部的画面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这个城市的人对松叶银行多么没信心的神情和态度拍到位,记住,你的目标就是要拍出鲜活的人性情感。拜托了。”
栗山朝我比了个老气的“V”手势,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迅速地绕过桌子,消失在咖啡店的自动门口。看到栗山记者的“V”手势,我差点也.想向他回个相同的手势。

松叶银行正前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Bs东京电视台的转播车闪烁着危险警告灯,非常随意地找了个空地停在那里。摄像师们避开几辆乱停的自行车,将摄像机的三脚架安置在一个视野开阔、平坦安全的地方。看来栗山说的没错,这次的行动纯属偶然,根本不是为大型拍摄准备的阵营,工作人员控制在最少数,只有摄影师、灯光师与录音师各一人,那三位工作人员将器材安置好以后,就开始等着外景记者出镜了。
栗山从咖啡店下去后,很快就出现在三岔路的斑马线上。平时安静的斑马线上,此刻竟一反常态地站着密密麻麻的家庭主妇与老人们。站在最前面的一排一看信号灯变绿,立即向马路对面的松叶银行门口冲去,那架势好像等不及了似的。栗山亦混在人群中向立在松叶银行门口的摄像机快步走去。
认真看着外面的我耳边传来小塚老人冷静的声音:
“一切已经开始了。计划的安排费时费力,而真正执行起来却只是转眼间的一下子。”
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松叶银行的门口。印着绿色标志的自动门从出现第一个挤兑者开始,就一直处于开启的状态一一因为一直往里涌的客人使门根本没机会合拢。
分行门前到处是一堆堆跟肉丸子一样聚成一团的挤兑客户,因为一直没轮到自己,所以都掩饰不住自己焦虑的表情。这些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踮着脚尖试图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看银行内的状况。
很快,银行门里面跑出一个男子,正是守灵那晚到老太太家的副行长野田恒夫。他吃惊地看了看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大批群众,惊慌失措地往隔壁的干代田线町屋站前派出所跑去。
时间差不多了,我按下录像键,把数码摄像机轻轻放到手提包里,然后向小塚老人点头示意,步出咖啡店。
我走到铺着彩色粉蜡笔风格地砖的人行道上。等到正式开始拍摄后,我竟发现视野比平常走路时更加开阔,连平常不会关注的细节,现在都会清楚地意识到。
此刻街道的样子和30分钟前已经完全不同了。那些从此处路过的大人小孩,全都好奇地停下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围着松叶银行的客户,则满心想着要把折子里的钱全部领光。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很快,周围蔬菜店和玩具店老板全都慌张地拉下了铁门,看那阵势大概是准备关上店面好回家拿存折赶往松叶银行吧。
我装成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若无其事地穿过从町屋站前分行沿着尾竹桥通一直排下去的人们。在BS东京电视台的转播车后方,停着一辆闪着警灯的巡逻车,而银行前面正站着几个年轻的警察,他们正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看来那位副行长的搬救兵行为起了作用。不过这明显是无效的,因为储户们是享有随时取现的自由的,在储户没有过激行为的情况下,警察是没有权力对储户怎么着的。
当然走到松叶银行门口附近时,却见栗山正在跟他的同事进行着灯光测试。但我们即使目光相会,也装作毫不认识。我转了转腋下的手提包位置,挤兑者排长龙的情景立即在我的镜头笼罩之下。此刻这些挤兑者正排成两列长龙的行列。虽然这些挤兑者的性别、年龄与存款金额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全都没什么生气一一既没有暴戾之气,也没有温良之气。

我用手提包里的摄像机偷拍着这些来取钱的人们的脸,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人行道往队伍的最后面走去。左手边是一辆辆停得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而右手边则是一个个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储户。人行道旁每一根电线杆上都安着一个扩音器,里面正传来令人怀念的流行老歌。当时播放的好像是霍尔与奥兹二人组(Daryl Hall & John Oates)早期的畅销歌《有钱女郎》。这可真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我一路拍到队伍的最后,这队伍可真够长的,我在五金行那个转角处拐了弯,好不容易才在蜿蜒100多米处找到了队伍的尾巴。我在队伍的最后一名排好,悄无声息地加入了挤兑者的队伍。
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夏季西装,西装的内袋里,当然装着必不可少的存折与印章。不过我口袋里的存折和印章,可不是那种为临时演员准备的假货,而是我自己的常用存款账户。我以前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积蓄,自从跟着小塚老人之后,总算有了一些闲钱,但这段时间基本上都拿来买松叶银行股票了,所以存折上剩下的余额并不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打算领到一分钱都不剩。
排在这条移动速度跟蜗牛一般的队伍后面,我莫名地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些排队人的表情,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我反复寻思,也无法得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队伍前进20米,经过那家我常去的牛肉面店后,我总算把自己内心的那个谜团给解开了。眼前这些为了取清存款账户而集合在此的人,脸上的表情和老婆婆自杀后、在守灵夜现场的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一样。大部分的人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好似没有了任何的感情,已经麻木了。但从他们那空洞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一种为自己信任的东西所背叛时的神情。
足足用了我30多分钟时间,总算行进到了分行的门前了。我们进攻的这个分行其实是个清水衙门似的闲散分行,平常即便提款机都很少需要排队的,而现在却面临着突如其来的挑战。
我偷偷确认了一下电池与带子的余量,没想到这台可以拍90分钟的机器,液晶画面竟显示电池标记只有原来的一半,难道我这么背?在关键时刻就没电不能拍了?
银行显然启动了应急预案,运钞车很快开来,它野蛮地截断了排队储户,缓缓消失在银行背面。无数道愤恨的目光紧追着那辆没有窗户的厢型车。银行自动门旁,站着警察以及一位不认识的职员,那位中年职员一边频频地弯腰鞠躬,一边用几乎哑掉的声音喊道:
“让各位等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大家的钱一定可以领到,请各位再忍耐一下。让各位担心了,但大家放心,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请各位务必放心。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
这位可怜的职员声音苍白无力地叫着。我们都听到了他的叫喊,但我明显感觉到整个队伍对职员那些话语的不信任,我身后就有一个自言自语式的声音说道:
“哼,真的没问题吗?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个60出头的老头子,他身上却穿着动感十足的松紧长裤,他的穿着真是有点古怪,但说老实话,他的话却引起了周围几个人的共鸣。一直以来,市民都认为,国家的各大银行从来都不把真实的情报信息告诉客户。现在互信关系破裂了,即便你告诉客户的是正确情报,也是子事无补。
我总算排到了银行门口,往上爬了三阶楼梯,在值勤警察的注视下,终于获准进入分行内部。    
整个分行里头又跟那个老婆婆的守灵夜一样,整个屋子都因为吸烟而烟雾弥漫。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号码牌,无所事事地待着,八张三入座的沙发全都坐满了,压克力做的杂志架上,一本杂志都不剩。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则非常团结地聚坐在地板或通道的角落里。柜台的另一侧,那些一如往常僵着脸的职员正手忙脚乱地处理着客户的要求一一当然,大多数的要求都是:“快,把我的钱全都取出来。”
看着屋子里乱糟糟的情景,感觉好像新闻影片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野战医院一样。那时的堑壕战永无止境地持续着,野战医院再怎么努力急救,受伤的人还是如潮水般不断涌来。我的摄像机像一个贪吃的小孩舔冰淇淋一样缓缓移动着,现场的气氛丝毫不落地拍入了我的摄像机。
我抽了一张号码牌,然后径直走到横向通道上。由于屋子里站满了人,所以即便墙边也是那些前来领光存款的客户,他们或靠或坐,嘴里除了抱怨和怀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回想着关根给我画的地图,便顺着通道往前走,一面避开坐在阶梯上的人,一面走下楼梯。我当然要去拍一拍被塞到地下室去的储户们的状况。
“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说,到底想干什么?”
正当我往下走的时候,一阵骂人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有戏,我赶紧抱着装着摄像机的手提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只见这下面同样到处都是人。穿过漆成蓝色的地下通道,我把脸探进开着的消防门。只见里头是个贴着塑胶地砖的会议室。桌面整理得很干净,墙边排着一些钢椅。房间中央有几个老人正在轮番围攻一个还很年轻的职员。而这些老人都是我在变额保险受害人自救会里见过的。
只见那些老人中看起来最有威仪的老人连珠炮似的向戴金属框眼镜的年轻职员厉声问道:
“我们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到你这儿又跟我说钱还领不回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年轻职员显然被这种气势吓得有些六神无主,他嗫嚅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实在非常抱歉,由于末次先生的账户已经被本行冻结了,所以您目前无法自由提领存款。”
“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你讲讲,我孙子的存款为什么也不能取出来呢?!”
“您是知道的,印章比对不合的话,银行是不能向您提供任何服务的。”
这帮老人显然对这种回答不满意。只见一个性子比较急的老人把手放到职员肩上,声音很大地叫道:
“小子,我跟你说,慈眼寺后面的中道女士上吊了!你们都是从名牌大学毕业的,整天打着这种时髦的领带,可是你们做出的事,却猪狗不如。你说,你们骗我们的钱,跟骗走货品却不给钱的诈欺行为有什么两样呢?你们就是凶手、就是小偷!”
愤怒的热量也是会传染的,前来领光钱的储户,都从通道的另一头蜂拥到会议室来。地下室的空气因热气而摇晃,刚才为止都还很闲静的空间,现在变得极其拥挤,大家摩肩接踵,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
这位年轻的职员显然应对不了这种场面,他连’临拿出手机,叫人来帮忙。没过多久,别的职员带着警官到了会议室。中年警官听了老人的说法后,竭力想要安抚他们。但老人们的愤怒不但没消,反而硬逼警官“把这些家伙都抓起来”。
年轻的银行职员拿下眼镜,擦了擦眼泪。连在一旁观察的我也看得出来,他的眼泪与其说是因惧怕老人的围攻而流,不如说是因为自己服务的银行太窝囊了而感到难过。
一直等到下午3点结束营业前不久,我总算把户头里的钱全都领出来了。我把拍完了的摄像机,连同手提包一并交给在外面等着的栗山记者。现场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现在虽然还没有走火入魔,但对股价确实有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敏感和执著。而刚才我在分行一楼排队时,我就用手机确认了松叶银行的收盘价:
144元
前一天的收盘价是170元,才一天的时间股价就跌了15%以上。我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小塚老人那里。东京股市收盘后,我和老头子还是待在交易室里看电视。
果不其然,下午1点过后,播放町屋站前分行挤兑风波的,只有BS东京电视台一家而已。观众的回响出乎电视台意料,致使该台在3点的新闻时段,又播放了栗山记者的紧急报道。挤兑客户多达600人。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如那位电视台记者所言了。
下午5点开始的新闻节目里,Bs东京的母电视台IBS电视台再接再厉,把这则新闻当成“独家”,在全国各地播映。我所拍的既不鲜明又晃来晃去的银行内部画面,在高画质的新闻画面中,显得异常鲜活。哭泣的银行职员、向警察质问的老人们,以及一脸受伤的表情,默默排成一列等着领钱的储户,这都是很出色的素材,画面的鲜活是不言自明了。
后来的发展就如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晚上10点以后的新闻节目中。东京各大电视台,全都以自己的方式播报了町屋的挤兑骚动事件。
那天晚上,我仍然睡在小塚老人那里。一方面,我很在意半夜开盘的纽约股市MBA的股价变动,另一方面,精神亢奋的我就算回自己家也是睡不着的。与其回去对着白墙板,还不如就着屏幕与电脑主机的热度,在略为温暖的地板上包在睡袋里。
顺便提一下,第二天松叶银行美国分行的股价,又回到比情报炸弹爆炸前的股价低两成的36美元处。其实MBA的新闻原本就只是三段式火箭的第一段而已,已经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它的火苗已经蔓延到日本松叶银行总部来了。在别的地方燃烧着的MBA的余烬,不管恢复多少股价,都已经和我们的买卖没有关系了。
对安排这回挤兑事件的我们而言,作战到底能否成功,全赌在第一天上.不过,对大多数住在町屋的储产以及全国的电视观众来说,第二天起他们才正式登场。
既然观众们需要新鲜的东西,那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失望。和头一天一样,我和辰美又赶早将剩下的100多个临时演员召集起来。虽然我内心觉得这并不一定是必要之举,但既然已经准备了“炸药”,那就彻底地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吧.
电视报道的威力真是惊人,天还没有完全亮,公交车以及地铁刚开始发车的时候,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就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了,当然,这些人都是闻风而至的市民储户啦。昨天我看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自行车,现在已经收拾得千干净净了,因为前去报道的媒体太多了,他们为了抢占有利地形,都小心地在原来放自行车的地方用粉笔圈出一块地方来,在不侵犯别人地盘的前提下,精心地利用着自己的“领地”,果然如栗山先生所料,现场已经一字排开十几台摄像机了。
据一家仔细得有些过头的电视台的晨间新闻记者盘点,站前分行汇聚的挤兑储户人数在开门之前就已经超过了2000人。各家电视台的平面媒体绝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的,他们以下町为中心,耐心而细致地报道着蜂拥而来的储户和现场情景,那些满脸焦虑地到松叶银行各分行提取存款的客户成了那一天最抢眼的新闻人物。从电视里可以看出,不仅町屋站前分行,现在千代田线沿线、西曰暮里、北千住、绫濑和松户等地的松叶银行,全都和町屋一样,陷入了挤兑客户的海洋之中。每家松叶银行分行门前,都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到现在为此,小塚老人已经把他所有的牌都打出去了。接下来该关注的焦点,当然是松叶银行的股价会因这次挤兑事件跌到什么程度。虽然这一两天我们投入更多精力的是一些粗鲁的社会手段,但当看到电视里出现这样的场景时,我们又重新恢复了自己投资家的本色。
该是出手的时候了。但在这个时候,我心里是没有底的,虽然小塚老人看上去悠哉悠哉,但我感觉他还是比较紧张的。
我们的买卖真的能够取得完美成功吗?现在完全是个未知数。
因为融券卖出的股票在还没回补前,获利是无从确定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痛苦的,前方不知是陷阱还是天堂.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和小塚老人星期三一整天都在胃疼。
总攻发起的第二天,东京股市果然掀起一股风暴。然而面对这股风暴,我们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出现的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下跌行情,反而是前所未有的不断暴涨的行情。当然,出现上升行情与政府的调控无关,而是因为大量外资的介入。外来资本显然清楚地意识到国会正在审议的金融机关早期健全化法案对日本经济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把原本在股价期货指数的短仓部位卖掉。为了套利,当然就会增加现股的买入。我注意到,只要是日经平均指数体系中的股票,他们基本每只都买了至少30万股。
热捧指数股,目标明确,于是开盘时13000点的股指,转眼间就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上攻行情,收盘时大涨800余点,平均涨幅超过6%,这是今年以来排名第二的牛市纪录.
受股市冲高的影响,外汇市场的日元也在急涨,星期一的时候一美元还是兑135元,而到现在,竟一度上涨到一美元兑.122元。据分析人士介绍,之所以出现这种隋况,是因为美国的避险基金为了赚回在俄罗斯及南美等新兴市场上投资所造成的损失,而对持有的美元部位进行整理导致的。日本的投资机构当然也会追随美国的行动:为了防止手里持有的外债贬值,他们必然会大量卖出手中持有的美元现货。
这种上涨的行情对我们来说,真是来得不是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市场整体急速上涨的浪潮,会影响我们对松叶银行的攻击.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整个东京股市都陷入一种疯狂买入股票的狂潮之中,股民们对在这个时候买入股票充满了安全感,而且最令我们担心的是,大多数银行股的股价在这一天均出现了大幅上涨。
当然。经验丰富的松叶银行也不会乖乖地站在那儿挨打的。果不其然,上午9点,松叶银行总裁上冈尚盛出现在财政部的记者会场上,召开挤兑风波后的紧急记者会。与上冈总裁同时出现的,一个是金融监督厅的厅长,一个是日银总裁,看来他们为这场电视观众抚慰行动作了精心的准备。那意思分明就是说,松叶银行既有政府的支援,又有银行的援助,请广大市民绝对安心。
上冈总裁说完,长相很帅的厅长就开始在一旁帮腔,他大声保证松叶银行的业务内容与其他大型都会银行相比毫不逊色;而日银总裁也明确表示,只要松叶银行提出要求,他的银行就会随时向松叶银行提供紧急融资。在这次记者招待会上,松叶银行还声明子公司MBA深陷俄罗斯投资巨亏事件,其实是个假新闻,目前松叶银行已经委托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就此进行彻底调查。
新闻发布会上最搞笑的是,上冈总裁最后作总结性发言时所说的话,居然跟我前一天在町屋站前分行那位中年职员叫嚷时的话完全一样:
“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的,请各位放心。”
我看着冠冕堂皇的松叶银行总裁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过到收盘的时候,对我和小塚老人来说,感觉还是比较轻松的,因为虽然整个日本股市和汇市都是一片上涨,但松叶银行的股价却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我想如果不是股市行情帮了他们,恐怕他们现在只有坐在那里哭泣了。

收盘价如下所示:
119元
而在这一天,其他所有的都会银行股全都大涨,而松叶银行一天之间下跌了25元,所以总的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暴跌了。
当然,这个战绩是不能令我们欢欣鼓舞的,因为我们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底牌,虽然每张牌都造成了预期的冲击(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好),但市场的反应总体来说还是比较迟钝的。电视台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了,它们每隔一小时就把挤兑事件的画面和总裁的记者会一并拿出来播一遍。看来越是搞不清楚原因的社会问题,越是报纸社会版的绝佳素材。
整整一天,小塚老人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屏幕,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缓缓地向我这边问道:
“股价难道只能跌到这个程度吗……白户,你认为呢?”
我此刻正在屏幕上拼命地搜寻着各种经济指标。在这个时候,我这样做不知是否有益,但为了让自己骚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我必须得从一大堆数字中寻找一些平衡.
现在看来,挤兑风波的影响正在慢慢减弱,如此一来,我们就得把宝押在明天股市会不会继续上涨上了.如果股指继续跟今天一样急涨不停的话,松叶银行的负面消息也许就会被全线飘红的势头给淹没。所以,我再也不能跟以前那样无视股指的涨跌了。我一边用鼠标点着一个个页面,一面回答小塚老人道:
“我哪能知道呢?我看现在问题的焦点就是外来资本的动向,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知吧?”
小塚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从屏幕转向交易室的空中,深深地伸了个懒腰。
“是啊,未来的事,谁也预测不到,那就不去预测吧。今晚再陪我去鳗鱼店撮一顿吧?既然无法预知,那就静观其变吧。”
我点着头站起身来,随着小塚老人来到了尾竹桥通的鳗鱼店。我就着干烤鳗鱼串喝日本清酒,不知为什么,竟感觉不出任何好吃的味道来,而且还有阵阵的困意袭来。老头子似乎也不是来吃东西的,他轻轻啜了一口清酒,便跟我讲起过去的事情来,听着他的那些往事,我总算又有了些精神。
我并没有醉。身体里对于股价变动的感觉,依然传来让人。舒适的信号。与其仰赖各种经济指标或经济学家对未来的预测,还不如信奉自己的“感觉”呢。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身体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便对滔滔不绝地聊着天的老头子说道:
“我也讲不出理由来,但我却总是觉得,明天一定会没问题的。而且我似乎闻到了市场传来的好气味了。”
我一边说着市场的好气味,一边装作陶醉般地用鼻子闻烤鳗鱼的香味。
小塚老人听了笑逐颜开,说道:
“是吗?那太好了。”
说完,他又扭头跟店里的老板加点了一壶上等好酒。
也许是想奖励我半年来每天从不间断地看数字的波浪吧,星期四,果不其然,股市的发展如我所料。一早,受前一天大涨的影响,急于脱手的人增加了很多,这带动股市开始往下急跌。午盘之后,外资与证券公司的投资部门也陆续作出一些大量卖出的样子,于是,股指立即将头天上涨的部分全都跌了回来。
到收盘的时候,股指整整下跌了799点,这是今年以来最大的跌幅。
日元汇率在欧洲上下震荡,一度达到200元,创下改采浮动汇率制以来的最大振幅。汇率出现这么激烈的变化,着实让我背脊发凉。我心里暗暗想道:看来那些从事外汇交易的公司之中,必然会有几家在这行情中被彻底吞没了,葬身汇市,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由于日元急涨,与出口有关的主力股,股价也应声下跌。
东京证券交易所,投资人大规模抛出银行股,头一天才贴上去的金,现在又硬生生给剥落下来。在这种一片黑暗的行情之中,本来就满身负面消息的松叶银行,更是不可能安然无恙啦。还不到午盘的时候,它的股价就已经在’100元大关上下震荡了。到收盘的时候,其价值彻底变成了两位数:
98元
这种价格让我很想冲上去回补,但小塚老人却展现出不动如山的态度。收盘后,他对我说:
“那么着急干什么?决战是在明天。股市会在谷底反复急涨急跌,探寻新的趋势。下个星期可能就平稳下来了,但明天还有一次机会。今天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默然点了点头,在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塚老人面前,我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傍晚时分,我离开小塚老人那里,这是三天以来第一次回家,我冲了个澡,准备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头一挨枕头,我又想起了保坂遥,于是便按下了保坂遥的速拨键。结果电话中传来语音信箱的声音。我没有留言,直接挂断,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梦乡之中。
10月9日将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正午的气温创下了新高一一一26度,跟夏天差不多了。一大早,我就穿上了我那件心爱的夏季西装(和保坂遥第一次约会时穿的那件浅咖啡色的),兴冲冲地往小塚老人那走去。
“劳作”了这么久,终于到秋天收割的季节了。我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暗暗盘算,我即将获得的报酬,将会是我这个年纪的上班族几年的薪水呢?
我想结果马上就要揭晓了,等到这…战结束,就是我跟小塚老人清扫“战场”,瓜分战利品的时候了。
交易室里,小塚老人披着他那件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衫,已然一脸紧张地投入工作中去了。我神采飞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自己的桌子那去,非常认真地在活页笔记本上抄写昨天收盘时松叶银行的股价。这已经成了我上班的习惯了,这个习惯是从初春时就已经养成了的。读完报纸的经济新闻后,如果没把股价变动写在笔记上,就会觉得一天好像没开始似的。
完成抄写工作,我便跑到屏幕前面,开始浏览新一天的行情。东京证券交易所一开盘,就跌到12900点,再度跌破13000点大关。我和小塚老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屏幕。
不过,令人心惊的是,在早上10点左右,股市竟又开始反弹,回到13000点,涨回将近300点。
松叶银行的股价始终在100元上下徘徊,看来对于到底该往上还是该往下,连股票自己都比较迷惘吧。
小塚老人倒是气定神闲,他跟往常一样泡了一壶新咖啡,对我说道:
“胜负尚需时间,先到这儿来休息一下吧。”
虽然我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不看股市行情,那可真是做不到。为了自己不错过市场的变化,我把笔记本电脑一并搬到沙发那儿,一边跟着小塚老人品尝咖啡,一边时刻不停地盯着股价变化。
小塚老人眯着眼,享受着咖啡香。可能是我每天都看到他,所以没注意他满是皱纹的脸,似乎竟瘦了一圈。我想这也许是他神经每天都被磨损所致吧。
魔术师也不知眨了几次眼睛,终于定下神来凝视着我,说道:
“白户,这次的买卖结束后,我们两人的组合也就解散了。也许我们就要分开了,现在,就让我再送你一番话吧。要听吗?”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我当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小塚老人见我点头,便幽幽地说道:
“也许你还没有发现,日本人有一种倾向,他们觉得钱是很见不得人、很脏的东西。而且他们认为‘钱滚钱’是一种不花力气的卑鄙职业。然而事实上,我想我们也差不多已经是在进行着他们所说的卑鄙职业了。”
我真没有想到老头子在这种时候居然会跟我说起如此大的一个话题。我瞄了一下液晶屏幕,确认过松叶银行的股价没有变动后,便转过头来集中精神听老人的话。
“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让我们无法摆出一副穷人样、摆出一副无知的庶民样子了。每年我们有1000万人出国,金融资产也超过了1400兆元,我们没有办法再找借口不去面对这世界。有时候我会想,政府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你知道日本的GDP有多少吗?”
这个问题我当然知道。于是便回答道:
“500兆元。”
这是国中二年级水准的问题。小塚老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没错,流量是500兆元,即使能通过各种经济政策达成3%的年增长率,扩大的总需求也不过是15兆元。相对来说,日本的总资产虽然统计数字各有不同,但整个加一加,至少也有8000兆元以上,这个数丰是GDP的16倍。如果我们能用1%的年增长速度好好运用这笔资产的话,就可以产生80兆元的新财富来。”
我低头一想,老头子所言奸像很有道理。这也就是说,只要有这笔钱,已经足够一年的国家预算所需。小塚老人的声音听来很惋惜。
“唉,看来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是无法再出一个像坂本龙马或高杉晋作那样的人了。也许连本田宗一郎或松下幸之助那样的英雄也无法期待了。时代已经变了。承担一国兴衰的浪头,已经退掉好几个了.接下来,我们既无法期待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故事,也无法指望能有壮盛期的那种成长。别说是明治时代的豪杰了,就连昭和时代勤勉工作的伟人,也都无法做为新时代的楷模。”
说完这些,魔术师用咖啡润了润喉,接着说道:
“但我认为,有钱并不是可耻的事。日本的8000兆元资产是在战后花了半个世纪、通过艰辛的努力积攒下来的。它应该会从我那个年代,承继到你的年代去。所以,你们这一代有责任把这笔资产培育得更加丰硕,并把一个更加良性、更加强大的经济状态传继到下一代。白户,你知道吗?欧美各国现在都已经把他们最优秀的人才投入到增产方面来了。那是一个金融、经济相当成熟的国家一一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过度成熟的国家一一所不可或缺的.如果我们直到今天还将思想固化在种田、螺丝工的水平,羞于持有巨额资金的话,我想终于有朝一日,我们日本会成为全球金融机构锁定的攻击目标。我觉得,年轻这一代只要有百分之几的人,可以不只是经办投资,而且自己冒着风险,深入市场的怒涛中,那就好了。即便能存活下来的人只有这些人中的几分之一,他们也会成为一群能增加自己财富与国家财富的重要战斗力量。”
小塚老人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稍稍有些喘。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用一种关爱的眼神凝视着我,在他那黑色弹珠般的眼睛里,竟有一道柔情划过。许久,他才接着说道:
“白户,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给你了。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应该会把全球金融市场作为你战斗的阵地了吧?在这个战场上,武器并不是刀枪、大炮或船舰,而是货币、股票或债券。我相信你未来的故事会非常非常精彩。说实话,现在我对你充满了期待。如果你能乘市场之莫测波浪,做一个守护国家财富、创造国家财富的经济勇士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近几天太累了,我眼前的小塚老人竟瞬间膨胀得好圆好大,而且在我面前摇摇晃晃。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然而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是白费的,事实上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当我抬头的时候,我竟发现老头子的眼睛里也泛着点点泪光。
“我没有孩子,而现在我已经把人生中比什么都重要的金融工作,如数教给了你。说真的,我很满意自己能有一个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当你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或许会有痛苦的事发生,但你永远都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意志都不能消沉。孩子,千万不要忘记今天这个日子。只要你不放弃,总会有一天,市场会为你而开的。”
我听着小塚老人的话,心里竟有种莫名的忧伤,为什么一场随意的休息,竟会搞得跟交代遗言一样呢。我的内心隐隐担心起来,这场买卖结束之后,小塚老人到底要做什么呢?
“好了,我们该回到我们的战场上去了,现在该是给松叶银行致命一击的时候丁。”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连忙走向那带有刺眼光芒的屏幕“国度”。定睛一看,松叶银行早盘的收盘价比前一天跌了将近10元:
89元
午盘一开盘,股指比前一天收盘时还低。早盘时的上涨行情消失了,股价很快开始下滑,这种情形跟高中代数里学过的正弦波形一样,看来古人说的“物极必反”一点都没错。2点35分,东证一部到达当天最低点,12787点.在股市一片低迷的情况下,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人们对于股指的下跌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事实上,任何时候最可怕的都是精神麻木)。这个超低的点位,其实再一次创下了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最低点。
松叶银行的股价理所当然地充当着下跌行情的“先锋”,它的下滑脚步在这几天迈得最快,而在9号更是加快了步伐。
2点40分,股市快要收盘的时候,小塚老人下了买单。
等着电话拨通的时候,老人凝视着我,那样子就跟元帅叮嘱前线将军一般。对方接通电话后,他轻描淡写地和对方讲了一两句话,然后就轻轻地把电话挂断。
魔术师的脸上既看不到兴奋,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但我却分明感觉到,秋天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了,“秋天的买卖”在那一刻已经宣告结束。或许在金融市场里,从来就是一场没有高潮低谷的游戏吧。一切的玄机,只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小塚老人以自己的资金卖空400万股,又用特殊渠道搞来的钱卖空1200万股.当时松叶银行…天的成交量一般都在800万股左右,所以在收盘前下了1600万股这么大量的买单,应该会造成相当程度的冲击才是。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屏幕。松叶银行的股价动也不动地在画面上闪烁着:
77元
我的內心一阵狂跳,心里在默默地问道:这个数字会因为我们回补而上涨到多少呢?我期待着。
下一瞬间,股价闪了一下,宣告交易正在成交。我看着再度停下来的数字,差点没叫出来:
77元
天啊,居然一元都没涨上来,画面上显示的数字分毫未变,难道1600万股,真的就跟一杯水倒进沙漠里去一样吗,那感觉就跟不知哪里的证券公司直接以相同价位卖掉相同股数一样。小塚老人融券卖出的平均价位是在210元左右,他回补的股价是77元,价差达133元。
我一阵欣喜,连忙从桌上拿起计算机一通狂摁。400万股,每股133元,仅此一项,获利大约5.3亿元。当然,我相信小塚老人从特殊渠道调来的资金获得如此巨大的收益,一定也会收取至少百分之几十的手续费啦。在如此丰厚的回报面前,有谁不乐意多付一些手续费呢?

我高兴地看着若无其事地在收盘价记录表上记录交易明细的老人,大声地对他说:
“干得好。恭喜您啊!”
魔术师单手挥了挥,朝我笑道。
“哈哈,白户,你也辛苦了。走,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好好庆祝一下吧!”
我开心地答道:    
“乐意奉陪。”
从老头子的屋里出来,我们行走在尾竹桥通上,此时的街景,在我眼中只是一片美丽。
当我们经过那家曾被挤兑储户挤暴的松叶银行分行时,只见人已离去,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警官继续象征性地保护着这个可怜的町屋站前分行。我回头一看,却见小塚老人眼里的憎恨神色丝毫也未因大挫松叶银行有丝毫的变化。看来这老人家对松叶银行确实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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