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总有一些记忆经久不衰,比如黏土路那家昏暗的放映厅,我们总会花上几块钱坐在那排长椅上观看武打片和警匪片,想象另外一个与已知生活迥然不同的陌生世界。我们从不看文艺片,不喜欢绵长拖曳的剧情。试想一下,在那种环境下,有那个王八犊子聚精会神地盯上屏幕那对难舍难分的情侣,试图让文化香水浸透进我们这些人灵魂,那真是一桩滑稽可笑的事情,更何况简陋的放映厅里臭气熏天,角落里坐着几个刚刚从工地下来的劳动人民,他们看到屏幕上的男女热吻,除了会拍手叫好,还会干什么呢。
我们只有十四岁,一群逃课的孩子。老板明知道我们的年龄,还会毫不犹豫地放我们进来,甚至不阻止我们吸烟,喝啤酒,吃虾条老板在门口摆张烂课桌充当收银台,身后堆叠起三个铅灰色铁皮柜,里面放着香烟啤酒什么的,就是他告诉我们,良友里有一枝带着吗啡,可以在香港公开销售,在萧镇却只能偷偷摸摸地传播。靠另一面墙是放录像带的架子,我们知道里面准藏着几部少儿不宜的毛片。是的,是虾条,绿色包装的亲亲虾条,矛牌啤酒。握起酒瓶的刹那我会想到乌克兰人尼古拉,想到一只飞翔的海鸥,也想到某个蹲在街边KTV阴暗角落里的女人,她在哗哗地撒尿,她骂我们小兔崽子。那两年黏土路突然多了七八个活动板房,每间都挂着KTV的霓虹彩灯。她骂得很糙,无所顾忌,毕竟她是做那行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司空见惯,无所谓老幼。夏天,那女人穿件白色短裙,脂粉味儿飘过百米之外,冬天她套件黑色羽绒服,嘴唇涂成粉色。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来自金礁镇,家里还有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妹妹。
“我妹妹学习很好,是她班上的班长,她可从没逃过学。有一年,我们家没钱给她交学费,都给她急哭了。”她掸掸烟灰,瞟向我们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鄙夷,同时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们说:“她说,她很想到哈尔滨读书,想读什么哈工大。我对她说,只要她考上了,学费我给她出。”
黏土路的尽头是圣火街,那时还不叫圣火街,应该叫木栅墙街或者类似的什么。黏土路与第一中学相隔不到五十米,中间一大片平房。放映厅也是平房,四处透风,寒冬腊月时简直没法呆,老板支起炉子,土暖气片噗噗冒着白色蒸气,他在炉子上烧水,烤馒头片,煮泡面。一次,他和他的几个朋友吃火锅,味道充斥每一处空间,让我们没心情呆下去,因为我们只有冰冷的啤酒,只有几袋麻辣鱼皮。那天我们看了一部好残忍邵氏的片子,片子从头到尾都在打打杀杀。其中一个镜头,侏儒挥舞着小旗,两个壮汉在厮杀,旁边还有两位穿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须臾,其中一个男人被开膛破肚,血淋淋的,看得我直呕。老板听到声音,大声训斥,于是我们不得不离开,惹得其他人都在抱怨我。
几天后我们再次去那里,大门紧锁。隔天我们才知道老板被深夜突击的警察带走了,深夜里他将大门反锁,偷偷给一群建筑工人播放毛片,听说被罚了钱,所以再见到他时,一位胡茬拉渣的中年男人坐在他身后,面色阴沉,他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张烂课桌后面,没有好声气地说话。我们能够想象警察破门而入的刹那,他强做镇定,嘴唇却不自觉地颤抖,或者他压根儿就是束手无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与他并排蹲着的是几个深夜观影者。那些警察属于哪个派出所的,东祠吗?萧镇就这么大,名声很快传出去,他的生意越来越凋零。后来,放假期间我们一直不曾光顾,再开学时放映厅已经关门大吉了,门上贴着招租广告,扒窗往里瞅,里面空荡荡的。也就是在那年,我们的物理老师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他唾沫横飞地虚指窗外,谈论起萧镇大学,谈论起我们的未来。
“隔壁就是萧镇大学,本地区最高学府。生活就是一部以你们为主角的大片,如果你们努力,有朝一日就会在那里就读,成为社会菁英;如果不努力,那只有两条路,要么无所事事成为街溜子,就是港片里的烂仔;要么到工地搬砖,一身臭汗地费力生活。这就是现在学习不努力,将来生活很费力;现在你们让我满意,将来生活很如意。”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瞟向我,那眼神穿透重重时空,至今仍在久久回漾。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3.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