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庭花

大和四年。

虽然已是三月,玉门关外的寒风却朝南而下势如破竹,连带着铅灰色的阴云也一并带到了长安,笼罩住这个繁华而昏暗的城市。

自从去年卢龙节度使兵变一事发生后,庙堂之上宦官与朝臣的关系也愈发紧张。二月接连发生了两起宦官被杀死在封邸中的案子,朝臣暗暗叫好,宦臣这边施加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了。

因是内枢密使王守澄和神策军左护军中尉魏从简的亲信,责令两个月内必须将凶手捉拿归案。

案子被一路调升到由大理寺少卿渝舟扬亲自督办,上面吩咐下来:倘若三月末还破不了,这半个大理寺的乌纱帽都别想要了。

(一)

渝舟扬从大理寺出来漫不经心地在街上晃荡,天光暮沉,商贩陆陆续续地开始收拾东西回去了,街上行人的身影渐稀。

想他渝舟扬不到而立之年已经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也算是同僚中的佼佼者,结果右迁不久就遇上这样的案子。现世今宦官弄权,文宗虽然勤政爱民,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唐的气数已经远不如从前盛世。死了两三个宦官就施压到整个大理寺头上来来,渝舟扬心中委实气结。

这样想着脚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程品斋门口,一个布衣汉子正准备关门,侧身见到渝舟扬三两步下了台阶来。“渝老弟最近过得如何啊?”

“程兄。”渝舟扬苦笑,“别拿我寻开心,这官可不好做啊。”

“听说前些日子你升迁了,你也不过来找你老哥我聚聚,今儿我带你去宫徵坊听曲子去,也算是给你庆庆。”程青把门栓扣上,上了锁,就要拉着渝舟扬走。

“这会儿宫徵坊都关门了吧?”

程青狡黠一笑:“你老哥我多有排场的人啊嘿!就是关了门也得给我开咯。”

渝舟扬拗不过程青这糙汉子的劲儿,一路半拖半拽拉到了宫徵坊。

宫徵坊的小歌伎瞧见程青也不害羞,靠在门上笑盈盈地说:“又来找玉娘啊?”见程青点头那小歌伎扭头朝后面叫了一声,“玉娘诶,有人来瞧你了~”说完就招呼他们进来,乐坊也要锁门了。

渝舟扬跟着程青进了门,见乐坊里重重叠叠地挂着正红色的帷布,程青的目光却聚在楼梯上,渝舟扬顺着程青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女子怀抱一张紫檀琵琶,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却不觉得妩媚做作。

看程青眼也不离渝舟扬心猜这大概就是他要找的玉娘了。

玉娇娘在二楼唤了一声:“上来罢。”程青得了令似的欢快的跑上楼,渝舟扬在后面跟着进了一个小间。地上三个布垫,程青和渝舟扬在中间小几两边相对而坐。

待玉娇娘放下琵琶出了门渝舟扬压低声音朝程青那边凑了凑头:“程兄你这是……喜欢上这玉娘了?”

“怎么,老弟觉得不妥?”

“不不不,”渝舟扬连连摆手,“我只是觉得,程兄你这个老铁树居然要开花了。”

“净笑话我。”程青作势要教训他一顿,渝舟扬只得连连告饶。

正闹着呢,渝舟扬的目光突然被那张紫檀琵琶吸引住了,忍不住拿过手来拨弄了几下,声音清脆似击玉,与寻常琵琶大不相同。

小间的门又被打开,玉娇娘拿了两个小盏和一坛酒进来了,渝舟扬微微偏头对玉娇娘说:“这琵琶甚妙。”

“渝大人谬赞了。”玉娇娘给两人各倒上酒,从渝舟扬手里接过琵琶坐到旁边的垫子上去。

“你,认识我?”渝舟扬一脸惊讶。

玉娇娘掩面一笑:“程青老是说他在长安有个做大官的好兄弟,看程青这高兴劲儿便知是你。”

程青喝了好几盏酒,啧啧嘴巴早已按耐不住:“玉娘快弹个曲子来吧。”

玉娇娘纤指轻拢微拨,一首欢快的曲子便从这双手下徐徐流出,渝舟扬不由得想起香山居士那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拍手称快,饮下一杯将白日里的烦躁暂时都抛到了脑后。

一曲终了,渝舟扬忍不住道:“这琵琶音色与其他常见的琵琶似有不同……”

“这是金蝉丝用浆水浸泡过了扭结成的琵琶弦,因此奏来声音比一般的琵琶声音空灵而清脆很多。”

渝舟扬和程青把酒就曲说了不少近来的奇闻轶事,两人一直聊到了二更夜。三更便是宵禁了,玉娇娘搁下琵琶:“若是大人不嫌弃就在这小间里将就一晚吧。”

“有劳。”渝舟扬微施一礼。

玉娘布置妥当以后,渝舟扬和衣与程青并肩而卧,他与程青结交一年有余,虽然程青只是个卖瓜果的糙汉,但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行走四方的侠义之士。

“程兄,你怎么能甘心做这样庸碌的一个贩夫的?”渝舟扬闭着眼问。

“怎么?我这个卖瓜果的可是做出了名堂的。好多当官的家里都要我的果子呢。”程青轻笑。

“你不会怀念那会儿行走四方的日子么?鲜衣怒马的少年日子。”

程青没说话,半晌叹了一口气。“就像你说的,我已经不是少年了。人越往后走就越觉得平淡是福,我现在只想做个卖果子的,攒点钱,”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玉钗,就着微光在眼前打量着,“然后我想把玉娘娶过来。”

“程兄,我近来接了个案子……”

“这不是我能过问的吧?”程青打断了他的话。

“无妨。上个月有两个宦官被杀了,”渝舟扬没说那两个人的名字,将案子说给程青听了,“但是整整一个月都没能查出来是谁干的,现在案子交到我手里,我真的应该去查么?这样颠倒黑白的世道里去做这些阉人的走狗祸害一个好人?”

“但是现在半个大理寺的命都捏在你的手上。”

渝舟扬深深叹了一口气,空气中浮动着未散的酒气,酒劲掺着头痛一起涌上来。

渝舟扬记得临睡过去之前他似乎嘟囔了一句:“程兄,要是当年你也会这样快意恩仇杀尽这阉贼么?”但是末了没等到回答,只听到程青叹了一口气,给他掖了掖被角:“睡吧。”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程青已经先走了,玉娇娘把他送到宫徵坊的门口,渝舟扬见正厅的台子上有十个红衣女子人手一样乐器在排练当下时兴的《后庭花》。

“素问宫徵坊十二位乐伶各执一乐,十二人齐奏赛过瑶姬。只是为何这里只见到了十位,还有一位呢?”

玉娇娘朝后望了一眼,眼睑微垂:“她大概不会再弹了。”

“这是为何?”渝舟扬忍不住问。

玉娇娘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渝舟扬见状便知其中或有难言之隐,于是施过礼告辞了。

路过程品斋的时候程青瞧见他又奔出来往他手里塞了几个新鲜的果子,说铺子早上得开门就先他一步走了,渝舟扬又和程青聊了两句便往大理寺去了。

(二)

一转眼距离时限还有十天,最炙手可热的内枢密使的下一任接班人陈器却突然被报死在私设的外宅中。

渝舟扬一进陈府,下属任闯就迎上来了。

“仵作的验尸有什么发现吗?”渝舟扬步子走的快,径直开口问。

任闯也不多啰嗦,答道:“伤口在右颈,深约两寸,细窄而长,全身这一处是致命伤,死于失血过多。尸体是丫鬟发现的,倒在西边的走廊里,到现在死了有四个对时了。”

“还有什么别的发现么?”渝舟扬眉头一皱,“现场有没有找到凶手遗留下来的物品?”

“没有。我们把整个陈府全部翻了一遍,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找到可疑的东西。但是在陈器死亡的地方旁边的柱子上有被兵器劈过的痕迹,这一次凶手很明显出现了破绽。”

渝舟扬和任闯一路说着已经到了后庭,捕快在外围细细搜查着。

“也就是说除了那个痕迹其他和之前两个案子情况一样了?”

任闯挠挠头:“差不多吧。”

之前的两个案子是由大理寺下面的官丞负责的,渝舟扬没有亲自督办,因此任务下来后他把前两个案子的卷宗仔细地看了一遍。

死的一个是王守澄的亲信,一个是魏从简的亲信,两人都是在自己的府邸内被细剑一剑割喉失血过多而亡。因为被杀的那日都在举办宴会,府里人来人往盘问了一个月下来也没查出可疑的人,毕竟外人进来的时候都是细细搜了身的不可能不会发现凶器。

直到昨天陈器又被杀死在了家中。

同样的一剑封喉,也是宴会以后的事情。

“宴会的时候都有哪些人?”

“管家说就是陈器相熟的几位大人,那天其他进了府的就是送花果蔬食的贩子和歌伎。”任闯回答道。

“宴会上歌伎去查了么?是同一批人么?”

“不是。前两批是宫徵坊的歌伎,陈器是自己府里的歌伎,”任闯翻看了一下调查记录忍不住小声嘟囔,“一个阉人,还养什么歌伎。”

渝舟扬乜了他一眼:“管好你的嘴。”

任闯拍了拍自己的嘴,渝舟扬也不多说,他对这群阉人也没有多大好感,顿了一下又问:“送进府的东西都检查了没?”

“查了,先前出了那两桩事府里管的可严了,陈器的吃食都是专门请的几个厨子做的,”任闯微微偏头凑近了对渝舟扬小声说,“听说陈器还弄了个试毒的小厮。”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这样小心翼翼最后还不是死了,真是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渝舟扬绕着周遭走了一圈,这后庭相当宽广,中间是一棵约摸一个成人才能环抱住的出云树。尽管天气还有些寒冷,但是出云的花期已到,淡粉色的花瓣开成一团粉色的云。

出云树不远处设了一块木制平台,宽两丈,长三丈半,高约半丈。前天陈器就是在这台子上设了小宴,歌伎在出云下伴着落英弹乐跳舞,宴会快到末尾时陈器说要离开一会儿,但是久久没有等到他回来,直到送东西的小丫鬟在偏廊发现倒在地上的陈器。

“要去陈器死亡的地方看一下么大人?”

“不用了,”渝舟扬摆摆手,“我们先去找许平。”

渝舟扬推开殓尸房的木门,只见昏暗的房间中许平点着蜡烛正在检查陈器脖颈处的伤痕。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大人你来看,”许平递给渝舟扬一块面巾,渝舟扬微微摇头示意不必了,许平面上带了几分微笑,说道:“您瞧,这陈器身高七尺,虽然是个宦臣但骨节宽大,肌肉发达,虎口和手肘,指节上均有薄茧,足跟处有厚茧,而踝关节这里有一块骨头是微微凹下去的…”

“他是个练家子,而且还受过伤。”渝舟扬径直说道,

“正是,”许平面上笑意又添三分,他很欣赏这位初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少卿,“这也是凶手没有想到的地方,我猜这次刺杀并不像之前那样顺利。陈器脖颈处的伤口并不是一条直线,而带有微微的弧度,除此之外陈器的肩上还有一条伤口,从伤口的宽度和形状能大概推出凶手使用的软兵器,我猜大概是软剑。”

渝舟扬凑近了去看那处伤口,这下可以解释那个凶案现场失手的痕迹了。他又绕着尸体走了两圈,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从陈器后颈的衣领上摘下一枚花瓣。

“这是什么?”

许平拿过手看了看:“出云花的花瓣,大概是陈器离开后庭的时候落在身上的吧。不知是不是巧合,说起来前两位大人身上也沾有出云花的花瓣。”

渝舟扬不禁多看了那花瓣几眼,不过正值出云花花季,大户人家家里基本都栽植了这种花,也算不得什么。眼下还是先从兵器这一边查起吧。

“任闯,”渝舟扬偏头叫,任闯应了一声,“去,让他们从长安的铁匠找起,去问有没有近一两个月打过软剑兵器的铺子。”

“大人…长安这么大,这找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啊…”任闯小声说。

“那你说,怎么办?”渝舟扬乜斜着眼问他。

任闯往后退了几步。“我这就去这就去。”说着一路小跑就出去了。

渝舟扬看任闯走了,转过头来对着这位五十好几的仵作,许平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验尸官了,经验老道,渝舟扬言语间十分客气:“许大人可有什么见解?”

“不敢当不敢当。”许平用酒洗了手,脱下身上的外袍,和渝舟扬一起走出验尸房来,“依老朽这么久的经验看来,凶手身手也颇为了得,陈器是个宦官但这武夫的底子是在的,颈上的伤口基本平直,可以说凶手和陈器差不多高。”许平以手比剑,他比渝舟扬矮了半截,“大人您看,倘若我用剑划过您脖颈则是由上之下一道斜的伤口。”

渝舟扬点点头,也就是说凶手多半也是个身高七尺的男子。“陈器在剑搁在脖子上的时候是躲了一下的,但是凶手的第二剑却没能避过,第一剑来的猝不及防,凶手很有可能是他认识的人。”

“大人可有调查的方向了?”许平捻弄长须微笑。

“先从陈府宴会那天的人查起吧。”

(三)

渝舟扬亲自盘问了陈器的管家,这个宅子是陈器的私宅,这些年有些权势和财力宦臣的都会在外面置办宅子甚至养姬妾。

陈器这宅子里的仆人丫鬟以及歌伎都来了一年半载了,管家是陈器从老家带来的近亲,陈器颇为倚重,大小事都交给他去置办。

自从二月份出了那两件事以后陈器也小心了许多,这次宴会只是邀请了几个相熟的大人,歌伎服侍的小厮又是自己人,瓜果也是从平时相熟的老板那里买的,进来的人都搜了身,没想到最后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问了好几遍也没问出什么细节,来的那几位大人目前动不得,只能让任闯秘密去查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沉思了一会儿渝舟扬问:“那天来的只有那些大人带的仆从和送瓜果的挑夫么,还有没有其他人?”

管家摇摇头,渝舟扬于是要了那家店铺的名字,又带了孙茂和周初两个手下往城西那家瓜果店去。

渝舟扬到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但是店子的门却依然紧闭着,渝舟扬皱了皱眉。陈茂走上前去扣门,扣了半天一个八字须的瘦高个儿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出来,孙茂出示了大理寺的令牌向他示明是为了陈府的凶杀案而来,瘦高个儿才犹犹豫豫的让出门来请渝舟扬他们进去。

渝舟扬一进门发现这屋子里收拾的相当干净,只是陈列在两边的果子已经有些发蔫。老板将他们请到后面单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渝舟扬坐在太师椅上问道:“陈家的那批瓜果是老板你送去的么。”

“诶,是的,是小的带人送过去的。”老板紧张的不住用手捏弄着衣角,“小的姓钱,大人叫我钱三儿就行。”

“陈大人被人刺杀了你知道吧?”渝舟扬见他那样紧张又劝道,“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例行问些公事。”

“诶,诶,”钱三儿忙不迭的应着,“陈大人的事我听说了,可是大人这真的跟我没关系啊!”

“谁说跟你有关系了!你只要回答大人的问题就行!”周初斥了一声,钱三儿整个身子吓得一抖,头又低了三分。

“你带去的人有哪些,把名单给我列一个。另外那天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渝舟扬眉头紧锁。

“没有什么很特别的事情,还是和往常一样我们把果子挑进去等着领了赏钱就走了。至于名单我这就去给大人列出来。”说完钱三儿就急急地走进里屋去了。

“大人,这钱三儿可会是那凶手?”周初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这钱三儿身高不到七尺,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样一个被你呵斥一声就被吓掉半条命的人,没那个胆子去陈府杀陈器,况且,他是老板,那段时间是要等着领赏钱不能走开的。他要是真有这能耐,早就下手了。”

渝舟扬眼观四周,“我看,还得从那些挑夫里面着手。”

三人等到钱三儿拟了单子出来,又问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几人一路边走边行,渝舟扬将纸上的名单看了一遍以后,将纸又交到周初和孙茂的手里。“去安排人手,将这几个挑夫带到大理寺,询问口供,趁可能还没有串词之前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纰漏。”

周初应了一声便准备着手去大理寺安排,孙茂却拉住了他:“大人,你不觉得哪里有一点奇怪么?”

渝舟扬转过身来,孙茂将这张纸伸到渝舟扬眼前。“大人你瞧,这钱三儿给陈府送了这好几年的果子,陈府也算是个大户,钱三儿的铺子应该还是有些底子吧。一个给大户安排的人怎么可能用的纸这么差,这个纸倒像是从平时记账的本子上撕下来的,你瞧这旁边还有切口。”孙茂又指着上面的字说,“而且这墨水粗细不匀,相当粗糙。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渝舟扬略一沉思,想到店子里出奇的干净,瓜果也没有上新,说起来他甚至连茶也没有奉一杯。“不好,他要跑,快去追!”

三人原路折返,店门禁闭,敲门也不见有人来应。渝舟扬招呼周初:“你守住前门,孙茂,跟我去后门!”

两人从小巷奔到后门,见后门紧锁里面毫无声息,渝舟扬拉住旁边的一个小贩:“刚才这户的钱老板呢?”

那小贩见他面上又急又凶,手往西边一指哆哆嗦嗦地说:“刚才钱老板和他夫人坐上马车匆匆忙忙的走了。”

“大人,怎么办!”孙茂忧声问。

“他们带着行李,肯定走不快,离这里出城最快的是金光门,去最近的地方寻两匹快马来,快去!”孙茂走了渝舟扬又去前门寻周初,吩咐他去大理寺叫人按纸条上的名字抓捕那些挑夫。

后门一声马鸣,渝舟扬奔上马,勒紧缰绳对孙茂说:“以防万一,你从延平门走,如果延平门没有你再来金光门!”两人说罢快马朝着西边追去。(唐朝西边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

渝舟扬不停的发出“驾驾”的催促声,这下是他太大意了,钱三儿用手搓弄着衣角怕是知道什么心里发虚,自己还以为是他对着官府来人太紧张。一个常年和官家打交道的怎么可能露怯。如果这起案子不是他做的他也势必知道些什么,不能让他出了城逃之夭夭!

渝舟扬一路大喊着行人退避,一直追到金光门,远远的瞧见金光门出口一辆马车,马夫突然加快了速度。“拦下那辆马车!”渝舟扬情急之下举起大理寺少卿的腰牌,“大理寺办案!拦住它!”

渝舟扬下了马快步奔到马车前掀开轿帘,只见一妇人面露惧色,渝舟扬厉声问:“钱三儿呢?”

“什……什么钱三儿?民妇不知啊……”那妇人说着身子后倾,宽大的袖子往旁边挡了一挡,渝舟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往旁地里一掀那妇人便跌坐在旁边,座位后面赫然显露出一个空格,里面歪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孩子,像是被迷晕了。渝舟扬心里一沉,竟然让钱三儿给跑了,他狠狠瞪了那妇人一眼,出了马车对守卫说:“这大概是哪家的大户小姐被拐了,你们把这个人报上去领赏吧。”

几个守卫喜不自禁,渝舟扬又追问道:“刚才有没有马车过去?走了多久了?”

一个年轻些的答道:“刚才倒是过去了一辆,是对夫妻,过去有一会儿了。”

渝舟扬上马正待往城外追去,背后就听见孙茂的叫声:“大人!”

渝舟扬勒住马缰,大声说:“竟让钱三儿那小子逃了,孙茂你快去大理寺派人等下随我的记号去追他!”

“大人你在说什么?”孙茂疾驰到渝舟扬面前,“我刚才在延平门截到钱三儿,守卫已经配合我们把他押到大理寺了。”

渝舟扬恍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肩膀也慢慢松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渝舟扬拍拍孙茂的肩膀:“走吧,回大理寺。”

(四)

钱三儿被从大牢里提溜出来的时候蔫儿的像霜打的茄子,两片八字须向下搭拉着,整个人失了神的两眼发直,见到渝舟扬的时候冷不防打了一个哆嗦就瘫在了地上:“大人,这真的不怪我的事啊!人不是我杀的!”

“那你跑个什么跑?”周初这暴脾气一上来就踹了这老小子一脚。

钱三儿支支吾吾地:“这陈大人出了事我想着肯定我们这些人不会好过啊,这不跑小的这病身子骨哪里吃的动牢饭……”

渝舟扬喝了一口茶水。“你心里有鬼吧怕是?”他见钱三儿眼珠子骨碌乱转料到这家伙必定又是在想什么好脱身的理由,将茶杯重重一放大声喝道:“你手底下那些脚夫都已经招了你还不肯说么!”

这一声怒喝将钱三儿吓掉了半边魂,他并不知这是渝舟扬在诈他,只以为纸包不住火了便猛地向前一扑抱住渝舟扬的腿,一边痛哭流涕地说道:“大人,这都是程老板让小的这样做的啊!小的真的不知情啊!”

“哪个程老板?他要你做什么了?”渝舟扬费力的把钱三儿从腿上扒开。

“程品斋的程青程老板啊……”

这话好似一个惊雷打在渝舟扬的耳边,钱三儿断断续续地说出程青拿了两百两银子来找他,想到时候进陈府的时候做个挑夫随他一起进去,程青解释说陈府里有他一个妹子想进去看一眼,钱三儿想着程青素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大家这些同行的多少也知道点彼此的事情,又想着能白得二百两银子便允了。进了陈府等着领赏的时候程青说要去趟厕所,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第二天陈家就传出陈器死了的事儿,钱三儿心想这必定和他是脱不了干系了于是才想要跑路的。

“入府前可是都要搜身的,程大哥怎么可能带着凶器进去!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人有嫌疑?”渝舟扬抓住他的衣领语气都急促起来。

“大人!”任闯这档口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跑进来,“兵器打听到了!”

“是谁?”

“软剑是在城西李家铺子打造的,买家叫……”,任闯高举起手中的纸,“程青!”

“啊我不会记错的,那个人的要求很特别,”铁匠李二说,“他说要比平常的软剑尺寸再细一半,说钱都不是问题。长得挺魁梧的一个汉子,欸大人……”

渝舟扬失魂落魄的从铁匠铺子里离开,他万没有想到最后追查的结果竟是这个样子。

“大人,要派人把程青抓起来么?”周初问道,一旁的孙茂扯了扯他的袖子摇摇头。

渝舟扬向前走了两步站住了。“周初,明天这个时候,你带些人便衣埋伏在宫徵坊周围,如若听到我的信号便立刻,”渝舟扬顿了顿,“抓捕程青。”

渝舟扬一大早就踱到了程品斋的门口,程青也难得的没上货,门只下了半边,一见到渝舟扬就笑了。“哟难得,今天来找你老哥我聚一聚么?”

“是啊,我们还是跟上次一样去宫徵坊吧。”

两人一路无话,入了宫徵坊还是进到上次小间,玉娘则在隔壁招呼客人。

渝舟扬率先开口道:“前几日陈府生了起案子程兄听说没?”

“自然是听说了,”程青碾着茶说,“当时跟着去送果子的有我一个呢还。”

“程兄你去做什么?”

程青微微一笑:“有个老家的妹子在那里我去瞅瞅她。”

渝舟扬一听这话心里一酸,勉强挤出几分笑:“那妹子姓甚名谁,改日我领到我府上,现在陈府的事儿是做不了了,以后也有个照应。”

程青摆摆手。“不用不用,老家已经给她寻了个好人家,是时候嫁人了。”

“那挺好的。”渝舟扬接过程青递过来的茶,“她做什么的是?”

“是个厨娘,做饭一把好手呢。”

“程兄……陈府里没有厨娘。”渝舟扬搁下茶杯,“杀掉陈器他们的,是你吧?”

程青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吐出一口气:“是。”

渝舟扬突然暴起抓住他的衣领,杯子也摔到地上碎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玉娘听到声音连忙从隔壁跑过来,只见程青左手抓住渝舟扬的手腕,右手便从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朝他面门刺去,渝舟扬左手撒开程青的禁锢身子往后一倒顺脚将面前的小几一踢就挡住了程青的这一剑。程青也朝后一个翻身,直退到窗边。

“我还想着陈府有搜身,你如何能躲过去的,原来是把它藏在腰带里了,这样任谁也不会知道。”渝舟扬竟然还鼓了鼓掌,玉娘忙将他扶起来,“好计谋。”

程青用指腹擦拭着接近剑柄的那一块儿,抬起脸来笑了笑。“本来准备做完这一桩就收手了,没想到还是逃不过你的法眼。不愧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我程青有你这样的朋友,三生有幸!”话罢就身子往后一倒从窗子里去了。

“程青!”渝舟扬奔到窗口,这只是宫徵坊的二楼,对于程青来说轻轻松松就落了地。便衣的大理寺差捕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人群中见有人从楼上跳下来,更加上一时大理寺抓人早就乱成一片,渝舟扬在二楼大叫“抓活的”的声音已经淹没在吵吵嚷嚷的尖叫声之中没了踪影。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群精兵拿着武器渐渐朝着程青围近了。

“是神策军!他们怎么在这里?”渝舟扬赶紧下楼,但是他完全无法突破人墙跑到程青身边,只能不断地叫着“不要杀他!”

程青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一般,朝着渝舟扬的方向一笑,接着向身前刺出几剑,就自己扑到一柄朴刀上,死了。

追查一个多月的案子终于结束了,渝舟扬被大赏,孙茂因为在这件案子中做事稳重得到渝舟扬的举荐升至大理寺丞,一段事件就此告一段落。

(五)

渝舟扬拣了个休沐的日子来到宫徵坊,先前出了那桩事儿连带着宫徵坊的生意好像也受了影响。来迎接的还是那个小姑娘,见了渝舟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我找你们玉娘。”渝舟扬眼睛下面黑黑的一圈。

“里面请。”小歌伎朝着里面叫了一声,“玉娘,渝大人来了。”

渝舟扬进到里面,台子上那几个歌伎见了他都停止了弹唱,就连重重叠叠的那些红布早都撤了下去。玉娘一身素白的衣服站在二楼的转角说了句:“楼上请罢。”

小间里玉娘把一整套茶具一色摆开,在渝舟扬的面前和对面的空位面前各摆上一个杯子,便开始碾茶。

“其实案子结束后,我总睡不好觉,我觉着这案子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渝舟扬抬睑望着玉娘,玉娘头也没抬,于是渝舟扬接着说,“我是从陈器的案子才开始正式接手的,所以我一直都在这件案子使劲儿,赶巧凶手终于露出了破绽。但是从钱三儿逃跑以后招供,到找到那个铁匠铺子,一切都进行的太顺利了,顺利的让人事后怀疑之前那帮人是不是饭桶。

“之前凶手一直很高明,让人找不出半分破绽,唯独在陈器这件案子上刺杀失了次手。这当然因为凶手不知道陈器是个练家子的原因,依照陈器的死亡情况来看,推断杀掉陈器的是个身高七尺的男人,毕竟没点功夫还真是拿陈器没办法呢。案子就是从这里走向歧路的。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前后三件案子,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做的。”

玉娘的手一抖,在桌上滴下一摊水渍。

渝舟扬用食指扣着桌面。“杀人手法如此类似,当然理所当然的就把所有的案子归到一个人身上了。但是程青那把软剑是在第二件案子结束后才打的,他拿什么去杀的前两个人?

“能够让程青这样心甘情愿的去顶包搭上性命的,也就只有你了吧。你的那张琵琶,金蝉丝的琴弦很容易就能轻轻松松要了他们的命,杀了他们以后再把血迹搽拭干净就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带着琵琶离开了。谁会想到杀人的会是一根琴弦呢?

“你杀了前两个人以后,上面追查的紧了,你担心事情泄露。加之刚好我又在程青面前袒露了这两件凶案,你便透露些马脚给他。他这个人,就是太傻了,才会被你利用他对你的一片错意!”渝舟扬的语气也渐渐重了起来。

玉娘为渝舟扬斟上一杯茶,又给那个空位也满了一杯,就放下茶壶双手抱起一旁的琵琶。“渝大人只说对了一半,”她拢了拢琴弦,弹起那天程青在这里的时候的那首曲子。“程青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我告诉他的,老实说,自从程青向我示明情意以后,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我心里十分感激。我每次需要去那些官宦的府上奏曲他必然乔装成小厮随我同去以免我受那些轻薄浪子的欺侮。程青要杀陈器我也是直到事后才知道的,不然我必定不会让他那样做。”

渝舟扬见她情之切切不像说谎,也不再说话。

“至于程青说的那个妹子,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不是陈府的厨娘,是我们十二个中的一个。有次出宴受了侮辱回来便自尽了。她很喜欢出云,因为这花不惧寒,所以每次我都会在那里放一片出云的花瓣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渝舟扬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支金玉钗子来。“这是程大哥留下的,他原本想着把钱攒够了就能光明正大的娶你了。”

玉娘顺手接过那支钗子别在发髻上笑了:“这个呆子。”

“至于你杀了他们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现在想想,程兄那句做完这一桩就收手的话,其实是对你说的,别辜负他的期望。”渝舟扬说着站起来朝外走去。

玉娘忽然弹起那首后庭花的曲子来。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走出宫徵坊,出云的花瓣随风飘着,这花的花期快要尽了。渝舟扬心里惴惴不知这大唐的气数还有多久,玉娘的曲子正好唱到最后一句。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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