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世界:《火烧火燎的秘密》——少年的成长


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习气息,年轻的男爵在这个度假胜地,如虎视眈眈的猎人,环伺四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他们心里总是时刻跃跃欲试,准备碰上一次新的邂逅,得到一番新的经历。他们总是心急火燎的想投身于一次艳遇之中,领略那素不相识的新奇风光……有关风月的蛛丝马迹,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因为他们碰见女人,第一眼就抓住情侣方面仔细审视,也不区分这是他们朋友的太太或是为这位太太开门的使女。

在他锐利的扫视中,看中的猎物是一个带着十二岁男孩的母亲,因为孩子的健康来此度假疗养。

这是来自维也纳一位律师的妻子,她美丽优雅,穿着讲究、时髦,举止淑女。

以这个寻芳老手的眼光看来,女人激情如炽的年龄刚刚好,而又善于用高雅的忧郁神情来遮掩她的热情。

有些女人也先需要有个男人在场,才能从自己身上取出全部力量,他自己也和这种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先要有一种感官的刺激,才能使他的全部能量凝聚成强劲的力,他的猎人本能在这里嗅到了一个猎物。

女人在男人的注视下,故作矜持和冷漠。男人深谙此道,这份矜持和冷漠是做给他这个观众看的。

锁定猎物,就要下饵。男爵决定和男孩建立快速的友谊。

十二岁的年纪,身体不甚康健,父亲严厉,使得男孩性格羞怯但又很期待得到关注。

只要稍稍投入些许热情,以一个朋友身份主动示好,聊一些即将步入青春期男孩子感兴趣的话题,比如,狗、父母的严厉管束,捕获一个孩子的爱轻而易举。

欺骗孩子真是说不出的容易。这些浑然不觉的孩子,很少有人去追求他们的爱。

男爵对孩子许下的每一个承诺,犹如相信热恋中情人的承诺,孩子虔诚地期待和信赖。

果然,男孩得意又骄傲地向母亲介绍自己新交的朋友。殊不知,这是男爵抛向女人的橄榄枝。

每一个天生的好色之徒,只要知道博得了女人的欢心,就变得加倍出色,比他自己优秀一倍。

女人呢,他的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她的花容月貌在相夫教子的家庭生活无比寂寥。风月柔情的欲望在男爵的进攻下摇摆不定,又充满了诱惑。

现在,三人行已经没有必要。功成之后应该身退,可惜男孩根本没有这样的自觉。

两个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眉目含情,这个时候他在他们眼里又回到了孩子的身份,是个理所应当给予大人独处时间而自己早早睡觉的孩子。

被无视和羞辱,两个大人联合欺骗于他,原来他们之间竟然有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孩子出离愤怒了,立志要搞个明白。他开始对他们寸步不离,神情严肃、沉思默想:

他只是一个劲地凝视着他面前坐在马车后座上的两个人,仿佛用他这热切的目光可以像用鱼钩似的从他们闪烁发亮的眼睛深处勾出他们的秘密,再也没有比激烈的怀疑更能使人的智力变得犀利无比,再也没有比一次探幽寻胜的行程,更能使一个尚未成熟的悟性得到全面发展的可能。有时候其实仅仅只有一道薄薄的木板,把儿童和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世界分开,只要偶然吹,来一阵微风就能为他们把门打开。

怀疑的种子一经种下,男孩成了一心要揭秘的猎人,男人和女人成为隐藏真相的猎物。在猎人追赶猎物的游戏中,猎物布下种种迷阵,试图摆脱猎人的追捕。

在斗智斗勇的追赶游戏中,猎人心中怀疑的铁锤终于演变成了无边无际的仇恨。

仇恨锻炼了他那孩子的力量,他这个无知的孩子比他们两个更加强大,秘密捆住了他们两人的手。

在孩子和成年人两个对立的阵营里,孩子天生属于弱者。孩子的天真怎么敌得过成年人的阴谋?

两个撒谎的人合谋哄骗孩子去寄信,但他火急火燎赶回来时,只看见两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愤怒的人都发僵了。……自从他看到,他以为是真实情况的话语只是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吹胀之后 ,旋即破裂,化为乌有时,他已不再理解这整个人生。

当他看见两人在男人的房间门口亲热地搂抱在一起,当他听见男人的邀请、母亲犹豫着的“不要”,这个指令令他犹如猎豹一般冲向男人,十二岁的孩子和男人厮打在一起。母亲惊慌之间蹿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他气势汹汹当面质问男爵,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他“他是个撒谎的家伙,虚伪透顶……”;怨恨他,“我恨这个卑鄙无耻的撒谎的家伙,这个流氓……”

母亲恼羞成怒,矢口否认男爵对她的图谋不轨,对孩子受到的伤害视而不见,却执意要孩子向男爵道歉。

孩子心里最后一股信念的火焰熄灭了。

他母亲竟然会把真实情况肆意践踏,就像踩灭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柴似的,这一点他没法理解。

孩子的拒绝激怒了母亲,愤怒和嘲讽让孩子有些丧失理智,癫狂而口不遮言。

母亲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同时心虚的恼怒使得她举手打到了孩子脸上。

孩子脑子一片轰鸣,无意识地挥舞双手。当意识到自己竟然打了母亲,他惊恐万状,逃了出去。

恐惧和无助、孤单攥紧了他,他想到疼爱他的祖母。幸好身边还够火车票的钱,以前多少次梦想过的出逃,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来实现了。

这样孤单单的出逃旅程,竟然让他发现了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人生感悟: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不言而喻的已经习惯于一种舒舒服服的生活环境,而在他生活的左右两边都有着他的目光从未触及的万丈深渊。他一下子发现人生有许多使命和天职,他生活的四周堆满了秘密,近在咫尺,伸手就可抓到,可他从未注意。在他独自一人度过的这一小时里,埃德加学到了许多东西,从这狭窄的车厢里,他通过向着野外的窗户开始看到许多东西。在他朦胧的恐惧之中,渐渐萌发出一种东西,这还不是幸福,可已经是对人生千姿百态的惊叹了。他虽然是由于恐惧和胆怯而逃跑的,但他时刻都感觉到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行动,独立地从他一直忽视的现实生活中经历一些事情。从前世界对他是个秘密,如今他自己第一次或许对于父母来说也成了秘密。他便换了眼光看向窗外,他仿佛觉得他第一次看见了现实中的一切,仿佛世上万物掀掉了一场纱幕,如今把一切都展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看到他们内在的企图和他们行动的神秘脉络。

从童年迈到少年,有时候并不是潜移默化、自然而然的;有时候会发生那么一件对他的人生来说异常震动的事情,而在那一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童年的逝去。

在他离开之后,母亲、父亲、祖母,全家人都发动一切力量寻找他。他的归来,全家人犹如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嘘寒问暖,没有指责、没有武力,只有关怀、疼爱和团聚的快乐。

他选择了将母亲的秘密埋藏在心里,因为母亲的眼神哀求他沉默。母亲的信任再次让他他欢心雀跃,无比幸福。

那天晚上,他在朦胧之间,感觉到母亲的亲吻和泪水,那是他和母亲之间的和解。

直到后来多年以后,他才认识到这默默的泪水含有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的誓言,她从此只想属于他,属于她的孩子,放弃任何风流韵事的冒险经历,和一切欲念绝别。他不知道,母亲也感激他,使她摆脱了一个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艳遇,她用这一拥抱把爱情的既苦又甜的负担,像一份遗产似的交给他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写在最后:

火急火燎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是成年人婚外一夜情的秘密?

还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在女性和母性之间一次无比紧迫的选择的秘密?

是懵懂又极力装懂的孩子自以为窥视到了人生的秘密?

还是孩子忙着母亲隐瞒实情的秘密?

不同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暗恋的疯狂和《马里狂人》畸恋的心态,在这个故事里,我看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总归还是落到了温情的结局。

在一个女性被严重压迫的男权社会,男性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去发泄自己的情欲,丈夫可以出轨,年轻的男爵可以无负担地猎艳。而女性只能无限压抑自己不被尊重和重视的情欲。缺乏公平的现实让人愤懑。

出乎意外的是茨威格在写到男爵从男孩入手开始,摇身一变从男孩的视线看世界。男孩求关注、求重视的渴望跃然纸上,而当他被利用完丢弃的愤怒和报复,沉默后爆发,爆发后冷静 ,冷静后思考和收获,写尽了男孩从自己的小世界看向外面世界的心理历程。

再次膜拜茨威格对环境描写的纤毫毕现,环境烘托心理之描写丝丝缕缕的深刻。

这个时候,人在故事之外,也在故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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