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山出生在中国大陆南部沿海的一处小丘陵下,村子叫做平山。平山地处僻壤,村里就几十户人家。在经商致富的年代,平山甚至连自己的水泥路都没有。村里九成人种地,九成人养猪,八成人既种地又养猪。人们把地和猪供养着,但也不足以使他们能够歇息一头半个月。在卫山小时候,上的还是隔壁村的小学,那时候还有农忙假九天,可见风调雨顺依旧是这一方人民祭拜土地神时的祈愿。
在卫山成为村里第五个考上县里高中的时候,村口的那棵大榕树被砍了。大榕树在卫山脑海中有着十分庞大的记忆存在。人们收割完水稻,大多聚集在榕树下脱粒。蝉声如织的午后,劳累使人困倦。人们就会互相说着各种各样事情打起精神。卫山依旧记得人们说的村子的历史。那人给水烟筒塞上一点烟草,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缓缓呼出,眯着眼慢慢道来:“以前啊,我们村子还是在海边的。海,你们没几个见过吧,可比那山塘阔多了,里面的鱼一条能让一村人吃上半个月。本来这是天赐的啊,谁想过会搬来这山旮旯。那时候的人个个是水手,在水里像在地上一样自在。谁知道,有一年暴雨下个没停,台风像一只大手在搅荡。整个村子像一艘船一样浮在海中。这种情况下,就是那些见惯风浪的老人也吓破了胆,纷纷说这是海神发难,一定要有人作祭品才肯罢休。年轻人哪里信这些,拖家带口赶紧走。为了避海,他们往高地走,最终就迁到了这里。老一辈的一生都在海里浮着,突然面对些山鸟树林就不惯,加上心里搁着海神的谴责,不久就基本都去了。新旧更迭也就几年的事情,到了现在还有几个会水性?”轻笑一声,那人向水烟筒里吹,用水把烟草灰冲掉,然后再塞了一小撮烟草上去。旁边的人听了,得了点趣味,解了些困倦,也就散了。农村人不学历史,他们只惦记着一年四季的收成。往日撒过的网、打过的鱼,不能惠及后代的就没有记在心里的必要。而卫山年幼,意犹未尽,还想去问,却被爸妈喊去绑稻草人了。
如今听到大榕树被砍的消息,卫山吃了一惊。打听一下,原来是因为高速公路选址刚好经过平山,政府要征地。尽管还没有正式批文下来,但村里的人看到生人在村里测量、做标记,像看到财神爷在撒钱一般,都快乐坏了。人人都在打听、议论政府赔偿的额度。有人说林地价钱更高,于是乎大家都去买树苗栽种;有人说住房赔偿惊人,于是乎大家又都去砌几堵墙;有人说选址经过村口后向西南方向去,于是乎大家都去争地权,惹出纠纷连连。
卫山家中也是如此。父亲已老,对农耕的天时地利了如指掌,但对网络就知之甚少,只听说那网上能知了天下事,因此不断唤他去查这个,查那个。卫山自觉不妥,也还是谨遵命令,但得到只是只言片语,不足为证。但这不妨碍父亲引为谈资在街坊邻里中传播。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村里流行的话题不再是谷种的高产和优劣、台风暴雨的侵袭,而是哪个村因为征地赔偿了多少钱、怎样准备才能获得最大收益等等。如果不是那些新打在阡陌之上的路桩,平山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除了种田养猪,还能谈论发财的事情。
卫山拖着行李准备去县里上学的时候,看到村子已经到处插满旗子,上面写着各家各户的名字。更有甚者,在新砌的墙上面贴了红底金字的对联,巨大的“进宅”二字在传播喜讯。卫山觉得陌生了,像误入了错综复杂的封地。坐上去往县城的汽车,卫山看着一路上逐渐高大起来的建筑,突然感到被压迫的恐惧。随着入耳越来越多的噪音,他很快就习惯了。
卫山开始了寄宿生活,对村子的情况只能通过和父亲的电话来获知。大概一个月之后,镇政府的人来到村子协商征地事宜了。只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说:“按照目前的线路来看,我们家中了一处鱼塘,一亩水田,还有八分果园和三分菜地。这样算来,该有十几万了!”父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抑的喜悦,这种喜悦大概只有在得知卫山考上县高中时他才流露过。卫山突然也释怀了,窗外嘈杂的工地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大概一周后,父亲又说:“线路改了,鱼塘没了,少了至少十万啊!”卫山听得出父亲语调里的惋惜。他很想安慰一下父亲,但又觉得无话可说。这时,父亲低沉的语调突然又高昂了起来,略带得意地说:“不过幸亏听了你的话,没有种树,那些临时种树、建房子的通通不作数!”卫山更觉事情的荒谬了。
对于时间,以前卫山觉得它很慢,像一年两熟的水稻;到了县城之后慢慢觉得它像决堤的洪流一般,不可阻挡。而平山的情况卫山除了偶尔回家亲眼看到之外,其它都是通过跟父亲的电话。它几乎一天一个样地快速更迭变化。
平山种了一辈子田的村民真正见识到人类的力量不仅仅局限于那一把镰刀、那一台脱粒机,其实穿山填河都不在话下。以前需要绕行的小山头忽的就平了,村民纷纷议论这要是拿来耕作准是一口良田;忽的又填上了混凝土,村民出行都喜欢把摩托车开在它上面;忽的安上了栅栏,画上了路标,村民只能视之为可望而不可即的作品了。包工头请村民清理路边的泥块,挖通水沟,一天两百块。大家纷纷弃置水田,拿起锄头去干活。日晒雨淋,但大家都很乐意,说比种田来钱快多了。包工头是北方人,村民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和他交流,一头半个月下来只听懂了地名也不妨碍开工。第一个月过去了,村民如期拿到工资,个个乐开了花,这种喜悦放在以往半年才有一次。到了第二个月,包工头故意拖欠了工资。拖了半个月之后,有人开始罢工了,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又过了半个月,有人带头去县里找劳动局。然后工资很快就发了。村民开始感受到政府的作用。以前天作恶,地里失收无处告状;现在人作恶,马上找政府。卫山听到这些事情后,心头的迷雾消散了不少,至少有些事情是朝着好的方向去的。
卫山大概两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去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父亲因此就嘲笑他:“别说两个月,我这一天天的都觉得不一样。”。最近一次回去的时候,父亲告诉他村子附近设置了一个高速公路出口,相信很快就会带动周围发展起来的了,听说已经有商家过来买下屋后的山头,准备开发成一个生态公园呢,但卖山头的钱也不知道落入谁的手里。卫山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好像很久没见过隔壁屋过来串门了,发生了什么吗?”父亲说:“都去打麻将了吧。”卫山吃了一惊,摸习惯稻杆的手摸起麻将来,不会觉得太滑么?
村里没被征收去的水田基本都成了荒地。不再种田的村民对二十四节气也快生疏了,家中墙上挂着的日历只是成了他们探究六合彩的线索。不知不觉间,又一年的清明来了。卫山已经考上大学,挤出时间回家扫墓。但在村口集合等待出发时,卫山却发现人少了。按理说这几年村里状况大有改观,结婚生子的也多,人气上应当旺盛许多的。还没等卫山想明白,他就听到了结果。
“三叔昨晚又打了一夜麻将啊。”
“是啊,今早才睡去,叫他起来就骂人,让他睡去吧。”
“丰源、智儒他们呢?”
“麻将是一个人能打的么?”
大家哈哈大笑,卫山心里失落。他放眼看去,蜿蜒的柏油路、葱茏的绿化带和散落的几辆小轿车之上是车来车往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之上是更迭变化的人和车辆,高速公路之下是更迭变化的村和文明。卫山心里不是滋味,他不希望所有的乡村都变为城市,那样的话灵魂就难以寄寓了。
这时,一列建筑工程车队徐徐开进村子,引得众人观望。卫山的父亲说:“这是开进后山的吧,听说要开发了,生态公园赚不了钱,山间别墅万人追捧。”
“现在的人真是奇怪,有钱不住城市,却喜欢住山旮旯。”
“你懂什么,这叫养生。有钱人讲究的是回归自然……”
众人议论纷纷。卫山忽然的,背后一凉。他突然迫切想知道一件事情。他摇着父亲的手臂问:“爸,咱们村以前在海边时叫什么名字?”他父亲想了想,说:
“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