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逆流而上,找寻她的方向。很多年后,我已经读过很多首诗,听过许多支歌,最喜欢的却只有这一句。——摘自孙雪言的日记。
2010年10月
好冷啊。
我从睡梦中醒来。
透过小小的窗户上的木质窗棂,看到房檐上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
我穿衣起床,来到户外:夜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此刻,风渐息,雪渐止。
早已落光了叶子的大榆树和老槐树的枝梢上都被雪缠裹着。村庄里高高低低的房屋也被雪覆压成漫画里的大蘑菇伞一般,只有它们伞边下露出的陈旧的稻草灰色和和伞周围的矮树丛的枝桠缝隙里残留的青色,是这寂静而寥廓的雪国之晨难得一见的色彩。
一缕炊烟好像从村庄深处的某一个烟囱里冒出来,旋即消失在这无限的白色里。
不知是谁家的狗开始叫了一声,继而满村庄的狗开始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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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外。麦田、阡陌、沟渠,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在雪地上奔跑。那背影好熟悉呀,我跟在后面,艰难的踉踉跄跄的一路狂追。
他跑过一片没有路的原野。
爬上没有台阶的堰坡。
我也紧紧跟随他上了一条长长的好像连接了天和地的高高的河堰。
越来越近了。我气喘吁吁地站在河堰上,环视着眼前的一切:往昔里一望无际的生机盎然的原野,如今一片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天地间仿佛就剩下这一种颜色。
前面这个人转过身来。
我吃惊地发现:居然是我。
他望着我。
我注视着我自己。
场景一闪。
另一个我不见了。
一个我站在渡口旁边。
宽阔的河面,上下辽远的河流,全部都被冰雪覆盖了。
我仓皇四顾,看见岸边雪地上一溜儿反扣着十多条小船,厚厚的雪压在船的脊背上面,形成十几个弧形雪堆,只是有几只船枕着条石,船底就露出一些没有雪的沙地。
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记得:这是杨家湾渡口,是麻子大叔的渡口。
麻子大叔的大黄皮跑哪里去了,见到我来了,怎么不摇着尾巴对着我汪汪呢?
这覆盖着厚雪的冰面,看上去是结结实实的。
我可以在上面再跑一次么?
我试探着走向冰面。
冰面上有雪,我无法在上面做滑冰的姿势。
但是,雪面吸引着我,我开始想在这雪上奔跑。
我想像以前那样,在河面上滑冰,一口气滑着冰到对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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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声音,清脆的乍冰的声音响起来。
接着,一阵轰响,从深深地冰层下传来,那是河流解冻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停下正要抬起的脚步。我看见:我脚下的雪开始慢慢融化,消退,渐渐露出晶莹透亮的冰面。然后,冰面慢慢乍开了一道裂纹,裂纹越来越宽,接着,乍出大块小块的裂缝,像被打碎了还没有落下去的窗户玻璃。
脚下的冰在摇晃。
整个河面好像都在摇晃。
大块大块的冰开始融化,融入清澈的有些发暗的河水中。
我站在摇摇欲坠的冰块上,进退不得,陷入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之中。
就在这时可是,一个身影从远处正在消融的碎冰下面钻出来。他出水的姿势非常的帅气和潇洒,头上脸上满是水珠,好像还冒着热汽。
他站在我面前,他张开嘴,好像想和我说话。
我吓了一跳:是谁?这是谁?
脚下开始轻轻晃动,冰面正一块一块的破碎。
来不及细想:脚下一沉,我已从冰块上滑落下去,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被黑暗漫卷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那是立春,是立春啊。
刺入骨髓、渗进心脏的冰冷。
我正在沉入这深深的深深的河流底部。--------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喊救命,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该喊救命。
在仅存的清醒里,我居然在想:立春怎么会在这里,他想跟我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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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速的下沉中,是谁,抓住了我的手?
也许是立春?
一定是立春。
我立刻死死抓住立春的手,迷迷糊糊的,毫无抵抗力的,被他拉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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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岸边。
我又看见了雪地,看见了雪地上反扣着的船。
这时,太阳正在跃出东边的高高河堤,从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梢头折射出耀眼的光线。
我还活着。真好啊。
立春呢,我四下里寻找,没有立春。
只有一条大狗站在我面前,静静的看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
这不是麻子大叔的大黄皮。可是,这是谁家的狗?
它救了我的命吗?
我向它伸出手。我是想表示感谢。可是,它突然变得很凶,跳起来,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旋即对着我的手指用力咬了一口。
我大叫一声,反身跳了起来。
脚从面前的茶几上滑下来,我睁开眼睛,立刻意识到:又是一次梦魇。
可我分明地觉得手指很痛。
低头一看,是燃烧尽了的烟头烧到了我的手指。
我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烟灰落在我胸前的沙发抱枕上,并随着它的滑落,落到了瓷砖地板上。
电视机还开着。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只剩下红、黄、蓝三色相间的宽竖条纹。
我慢慢理清眼前的情境:十点钟,我收看了本市新闻重播,然后,又听了本市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结束之后,电视台开始放映电影《让子弹飞》的录像,我还记得我刚才看到的场景:姜文荷枪骑马,在一个四周都是城墙的四方形广场上来回奔跑,后来身后又跟上来许多人。他们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睡着了。
是一支烟,或者更长的功夫?
还做了这么一个梦。
我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机。又站起来,走过去关了电源。回来,重新坐在沙发上。再次点上一支烟。慢慢吸了一口。烟草的香涩味道顺着喉咙慢慢渗进去,又随着我的呼气匀了出来。我慢慢张开嘴,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一个小小的烟圈在空气中盘旋、飞舞、散开,弥散在灯影里。
我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来,打开日记本,把这个梦记了下来。
患上了失眠症这几个月来,为了打发这无尽的长夜,我又开始用笔在纸上写字。
这也是医生李佳的建议。她说:与其整夜胡思乱想,不如索性把胡思乱想的内容都记录下来,也许慢慢就能理清这些内容的顺序,找出让你无法入睡的原因。
在这篇日记的结尾,我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救了我性命的居然会是一条狗呢?
而对为什么会梦见自己在这样一个秋夜,掉进一条冰冷的河里,为什么三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立春又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却很清楚其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