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我之所以记得和立春这样的吵闹,缘于我的内疚。我以为,我和立春,和多余,可以这样吵吵闹闹的相处下去,十一岁的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死亡也会降临。
天越来越冷了。
下午放学之后,立春让我跟他一起给他爷爷送棉衣去,我们又去找多余。多余要在家带小妹妹,看到不能跟我们出门,使劲掐他小妹的屁股,小丫头哇哇哭,多余娘从灶房里出来骂多余,我们俩赶紧跑了。
走在河塘里的路上,天阴阴的,我穿着棉袄还觉得冷,立春说我没用,不耐寒。立春只穿着一件夹袄,穿一条打了厚厚补丁的夹裤,说不冷,可嘴里吁吁呵呵的。
立春把棉衣送给他爷爷,我们又在渡口比赛打水漂儿。我水性没有立春好,可是打起水漂来,他怎么也玩不过我。我们河边比赛,不小心就玩得晚了。
一列机动驳船泊在麻子大叔小屋的下面,船上传来炒大肉的香气,我和立春都不由得咽了唾沫。我说:“我们也回家吃饭吧,我饿了。”立春站起来,一边咽着吐沫,一边犹豫着对我说:“我想上船上去看看。”
我看看天,天已经擦黑了。又看看船队,船上已经点了马灯,一闪一闪的。船舱里有打牌的吆喝声,还有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很嘈杂。我有点紧张:“会被抓住的,天都黑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去。”立春说,“你站在河边看着,有人出来你就跑。”
“那你呢?”我不放心。
“我跑得快。”立春说:“他们追,我就跳进水里。记住了?”
“哎。”我知道立春胆子大,水性也好,对立春说,“你小心点儿。”
立春绕到船边,轻轻地跳上后梢的一条船,扒着舱们向里望。又转回头朝我摆摆手。我心里一惊,看见前面舱里出来一个人,站在船边往河里撒尿。我赶紧朝立春摆摆手,又向前指了指,立春伸头想向前面看,碰到了外舱棚上挂着的什么东西,“哐当—”撞出了声响。
“谁呀?”后面的舱们打开了,有人伸出头。
我看见立春躲在舱后面,一动不动。我弯腰抓起一块石头,朝船上掷去,“咣当”一
声,砸在船篷上,那人看见我,骂骂咧咧的,作势要跳下船抓我。黑影朦胧中,立春冲我伸出大拇指,我笑着跟立春摆摆手,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村东的堰上,我才回头。
河塘里一片黑暗。
我想喊立春一声,告诉他我回家了,可终归没有。
以后很多年,无数次,当我想起立春的时候,就会想:当初我应该喊他一起回家的,至少,我应该跟他说一声,我已经回家了。
回到家,娘骂我:“你怎么还这么淘气?你爹马上就和你哥回来了,小心挨揍!”我想:等爹回来,就给哥娶媳妇,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爹还从来没揍过我。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早读课已经上了。小杨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堵着。还有好几个人站在门口。多余也急匆匆的跑来,看到我,笑了,伸着头朝教室里找:“立春呢?”我早找过了,还没来。小杨老师罚我们抄课文,还说再迟到就打扫学校厕所一个星期。没想到她整天笑眯眯的,生起气来还满吓人的。
立春又旷课了,难道他家的母猪又下崽了?
放了中午学,我和多余一路追打着回家吃午饭。经过立春家,见许多人围着,我们笑着跑进去,愣住了。
立春娘躺在院子里,乖儿心肝的哭。长庆叔也坐在过屋门口的地上,好几个人按着他,他哭不出来,只是在地上爬着,嘴里还吐着白沫。耳边有人不断劝慰:他婶子,他叔,想开些,孩子已经没了,你们还得活下去的。
我一时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孩子没了?谁没了?他们家可就立春一个孩子啊!
多余推了推我,上前一步,我看到院子中间,一个小小的担架上,一块长长的白布盖着一个人多身躯,那露出来的衣袖正是立春昨天穿的衣服!
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比赛打水漂呢!立春只一个上午没来学校上课罢了,可是,怎么就?我有点慌乱,还有点害怕。我和多余互相看了一眼,可能他也这么想的吧,我们转身跑了。
听说,昨晚上,船上的人本来没有发现立春上船。后来,有个人出来撒尿,听到有动静,就去看看,立春正在后面的舱里偷人家的饭菜吃。那人就进去骂。立春挺麻利,从另一头窜出来,就跳进河里。船上的人站在船上骂了几声,就进去了,看看别的东西也没丢,就没在意。可是,今天上午开船的时候,一拉锚,把立春拉了上来。立春的裤子被锚挂住了。我知道立春水性好,也有劲,不信,三叔说:“可能是水冷,一下子抽筋了。”
机帆船队开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在渡口炸了一挂鞭炮,说除除晦气。
立春被埋在坟地外的乱坟岗子里。娘说,立春是早夭子,不能进祖坟地。娘还说,大河神每过两年都要来接人去的。我说顺弟她爹不是已经去了吗,娘说,就他也算人吗,要童男子,立春就是童男子。
三婶在我家门前,见了我,说:“檐子最近怎么就不淘气了呢?” 三婶又挺个大肚子,从我记事起,感觉三婶就一直在怀孕生孩子。
奶奶拧着麻绳,说:“看样子,是走路撞上孔圣人了。
娘在案子上裁衣服,说:“我看是他爹要回来把给他吓的,怕揍。”
三叔站在他家的猪圈边,正在喂猪,说:“小孩子家,有个怕头就好,不打不成。”
三婶跟娘说:“嫂子,长庆这棵独苗苗没了,可不绝了种了?”
娘说:“他俩还年轻着咧,再生不就行了?”
三婶撇撇嘴,很轻视地说:“他俩要能生还不早生?你看长庆家的那个细秧子样儿!”
三叔接过去说:“我早就给长庆说,两亩地结一个瓜,等不到熟。立春这孩子,也是个讨债的。你看,粮食马上就要分到家了,长庆家今年可少了一个人的口粮。”
三婶说:“檐子,可不许去沙河里游泳了,知道吗?要过年了,河神要年祭呢。”
三叔骂她:“去你妈的,你少胡说八道!立春不是已经给要去了吗?”
三婶不敢再说话了。我听他俩要吵起来,平时,我不喜欢三叔打三婶,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希望三叔今天好好揍她一顿。
期终考试,我破天荒考了个满分。杨老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放假那天,学校开了期中总结暨新学校竣工大会。校长和大队的领导分别讲了话。小杨老师让我上台发了言,稿子是让我自己写的。我写好了,给她看,小杨老师说:“孙雪檐,你写得很好,文通字顺。”小杨老师又给加了两句:感谢大队的领导和社员同志们建好了学校,让我们从此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学习。我们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希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第一次在大会上发言,念得很认真,还用小杨老师教的普通话念。下来后,小杨老师说:“孙书言,你的普通话很好,字正腔圆。”多余和虱子都使劲给我鼓掌,连缨子都眼睛亮亮的看着我。
放假回家,妹妹告诉娘我在大会发了言,娘特意煮了一个鸡蛋给我吃。我又把奖状也给了娘,娘高兴地去三叔家找糨糊,其实,娘明知三叔家没有糨糊,三叔家的小弟天天饿的嗷嗷哭喊,娘不过想去显摆一下。要是以前,我也会拿着奖状从村东晃到村西。
而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快乐。
多余来喊我几次出去玩,看我没有兴趣,也不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