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摔了好些个趔趄之后,寒天总算显了颜色。离岁末已是咫尺,广州人对于低温仍是无福享受。好不容易派上用场的厚衣裳,像被禁演多年的老戏骨,渴望翻身又无力反抗,只好和樟脑丸儿作一对儿苦命伴侣。
但它们比樟脑丸还是幸运一筹,至少总能赶上一年快到头的时候,出来露露脸,看看曾经钟爱自己的主子是不是变了心。
气味是冬天里友善的事物之一。在衣领高耸的时节,连路过大型垃圾站都不必捂鼻,倒是因为变天而大涨的食欲,让街头巷尾都充斥了并不高雅的味道。譬如推一辆铁皮活动车就能成摊的萝卜牛腩贩子,往滚烫的汤水里没完没了地过滤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车子边缘处,紧挂着蒜蓉辣椒酱或者番茄酱,供生怕嘴里生寡的人享用。
季节翻了页,办公室也换了气氛,平日里清爽而闻不着气味的外卖,此刻被小型“家宴”取代。总有米饭香,菜味儿从模糊的方向传来,人们不间断地说话仿佛下一句就是最后一句,他们变得没有了秘密,你能知道这米够不够纯熟,这菜够不够可口。和人比起来,狗的胃口四季不分明,任何时候都能衔一串哈喇子,和你对视数秒就恨不能以食易主,只要你的手边有可以下咽的一点儿什么。
对于老牌肠粉店来说,季节性一类的名词乃天外来物。汗流浃背的人为辣嘴的枸杞叶猪肝汤自生凉意,瑟瑟发抖的人自不用说,一碟鲜虾肠能让他膝下生磁铁说跪就跪。
说来有意思,人的自尊,在美食之前形同虚设。
位于番禺西丽路的大哥茶餐厅,凭名气就能断了人的魂。兜转数十公里,来到专营假货的四车道马路,十间奶茶铺不敌一方窄门面,一推门,嚯,不说广东话的人只后悔投胎时没有可选项。整座店面铺遍了由粤语堆砌而成的装潢,好像说普通话反倒成了小众的事情。更强烈的被征服感来自煲仔饭移上桌的刹那,也是奇了怪,明明是白饭打底偶有鲜红的枯燥组合,偏偏养精了广东人和香港人的胃。若是派他们去日本参加鉴米大赛,定是和日本人难分伯仲。
可有的时候,这亲如手背手心的两地人也让人吃不透。好比是这两年重装上阵,配备精良菜单的陶陶居,响亮地和好忽悠的人们叫起了板。像是灼炸过的豆腐块儿,口感惊人:惊人地糟糕,在好伙伴干炒牛河的映衬里,像一对难兄难弟,轮流承受唾弃眼光——我的唾弃眼光。而隔壁桌的潮汕人,吃得油唇发亮,我疑心下一步就是缝制锦旗以表感谢了。
多年前曾吃过湘菜馆一间,其中的“叫花鸡”,滞留记忆里堪比钉子户。然而当我努力想把具体印象连根拔起时,却发现记住的只有菜名。幸亏湘菜命硬而我吃福不浅,十多年后,又在赤岗的大碗厨餐厅邂逅,叫花鸡虽不见踪影,可煎得油水恰好、辣味扎实的臭豆腐,以及在狭窄的呛锅里都难掩本性的干子炖腊肉,让我安心忘却往事。
干子这个词是方言了,湖北人大抵都懂。小时候爷爷用干子烧红烧肉迎我进屋,多年以后我看它,心中自带留声机。那股微甜奇香的味道,成古物了。现在的人大吃特吃一盆没有肥肉徒有蒜叶的豆腐干,深以为美。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故乡是你丢失味觉的沙场。
天气最热的时候,外婆喜欢做咖喱,从加尔各答捎回来的咖喱粉不容置疑,再和番茄牛腩一兑,厌食症患者可瞬间痊愈。寒意将至,咖喱又上了桌,仍旧是从内容到酱汁被掳个精光。我怀念内容后面没有被加上“电商”二字的日子,那才是真正值得深挖的地方。我外婆从来管配菜叫内容,想来,这真是模糊又精准了。
胃口被天气炸开一道口子,于是只想吃一些不成样子而成了大器的东西。淮扬菜自古是宫廷菜代表,可饥肠辘辘之时,再高贵的脸孔也扬作了尘土,淹没在一片叫卖声和无节奏的碗筷敲击声里。